离主展台最远的家长和学生们，最先发现了他们背后的这些作品。人群开始骚动。

    陈冬忍知道谢真的计划正在发酵，于是放慢语速，拖延着发言的时间。

    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感觉额角涔涔的冒着汗。台下是乌泱泱的一片人。

    就像是有一只手抓住他的心脏，向两边掰扯，让他觉得难以动弹。

    一边是自从有记忆开始，严厉的父母的耳提面命，寄予厚望的师长的嘱托。要他中正平和，守序向前，集中精神不受干扰。

    但耳边是有如电波干扰的杂音，越来越响，不容忽视。

    陈冬忍的声音戛然停住。

    台下，校领导、教育部门领导们在主席台最近的位置，这下子都抬起头，看向台上。

    不知道刚刚的发言怎么断掉了。

    这段无声的空挡，也让他们听到了背后的骚动，纷纷转过头想一探究竟，但却被重重人影阻挡，看不见画的内容。

    陈冬忍看见台下教导主任和校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耳边的杂音也越来越响——

    直到，一道女生的声音钻进入耳，清脆又坚定，像是轻叩青瓷发出来的铿然之响。

    “你自己必须要制止他，懂吗？你得保护自己！而且，你也一定要告诉我。”她说。

    陈冬忍头脑里杂乱的声音撤了下去。

    其实，他意识里一直都知道，谢真没有错。

    陈冬忍不再犹豫。

    他站在台上，高度让他远远地能看见谢真和几个女生手拉手，守在那一幅最大的油画前面。

    校卫队已经走到了离她们只有两步的位置。

    在教导主任的示意下，主持人准备上来打圆场。

    “我想请后面的大家让一下，”陈冬忍对着话筒说，“给坐第一排的各位领导们，让出机会，看一看我们南华中学的美术社创作的作品。”

    闻言，校长和教育部门领导都回过头。

    围绕在画作前的家长学生们似乎是反应过来，都自觉纷纷退散。

    但就在这疏散之中的几分钟空挡，校卫队队长竟然还企图借用人群的遮掩，拽住了谢真——企图把这个刺儿头带离。

    谢真被拽得裙子歪掉了。她蹲下来，缩成密度聚集的一小个，坚决抵制。旁边的金小紫也用力的拖住她。

    陈冬忍对着麦克风，严厉地说：“你放开她！”

    少年威严不容小觑的声音，通过喇叭播放出来。校卫队队长一愣，松了手。

    这时候人群也疏散完毕了。

    终于，画面全部露出来了。

    今天来视察的级别最高的官员站了起来，绕过八排座位，走到了画前。校长在原地愣了两秒，小跑步跟了上去。其他人也站了起来，都跟在了后面。

    台侧，尹文的腿一软，肥胖的身躯摊在楼梯口，像一滩烂掉的肉。

    他额头上汗流如雨。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一直小心的挑选目标，就是不想那天来得这么快。

    谢真看见那个不怒自威的中年人走到她面前：“你们这画的，是什么？”

    谢真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全部看了过来。

    班主任老师恳求的眼神，教导主任和校长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周围不明所以但已经开始愤怒了的家长们的眼神，同学们不解或是同情的眼神……

    她也没有想到，对峙的一幕，需要用光全身的勇气。

    “我、我们，”她开口声音颤抖。

    或许，只有这一次机会，把这个肮脏的秘密抖落到阳光之下。

    谢真停下来，深呼吸，然后缓慢、清晰地开口：“我们画的是美术老师尹文和我们的接触。”

    那人目光如炬地看着她，眼神锐利，仿佛能看穿所有的把戏：“为什么画这样的画？”

    谢真冷静下来，说：“因为我曾经把照片拿给教导主任。”她掏出来口袋里的那些剪掉了脑袋的拍立得，递给那个人。

    那个人低头查看，表情严肃。

    谢真无视教导主任带着恐吓的表情，甚至，她看出来了那种大人们狐假虎威的表情。她已经不害怕了。

    谢真继续说：“但教导主任说，这些都是正常的接触。”

    那个中年人听完，回头看了教导主任一眼，然后脸色凝重地看向她们背后的那副巨大的写实布面油画。

    他很快认出来画面中的女孩就站在旁边，于是转向金小紫：“你画的是自己？”

    小紫久久没有说话。

    谢真捏了一把汗。她真怕小紫在这个时候扛不住，功亏一篑。

    就在谢真以为小紫永远都不会开口的时候，才听见她用蚊子一样又轻又细，但又很确定的声音说：“是的，领导。”

    “照片里的人也是我。”金小紫用尽力气，用最大的声音说。

    即使发出的声音仍然不大，但终于随着这一声，所有的委屈、难过、自我怀疑，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这一刻，终于摊开到阳光之下。

    而在众多审视的、探究的目光中，小紫依然努力得瞪得圆圆的眼睛里，终于凝结出一颗积久而下的大颗的泪水。

    “好，我知道了。”那个领导最后说。

    对于那天之后发生事情的记忆，谢真的脑袋里是纷乱的。她就像是用光了力气，后面的事情恍恍惚惚。

    但因为高兴，还是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情是尹文被家长打了。

    她看到尹文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李亮的爸爸骑在尹文的肚皮上抽他巴掌。

    李亮家只有一个儿子，都没有女孩。但是看见年轻的小姑娘受到尹文的骚扰，李亮爸爸就义愤填膺了。更别提那些有女孩的家长。后来尹文被打的鼻青脸肿，在姗姗来迟的警察的护送下才能勉强出了校门，马上就上了警车。

    而谢真自己被留下来。教导主任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是另外一个老师反复问谢真，是不是她串通的这个捣乱。

    但没留多久，好像是校长发话，那个人也只能放谢真回家。

    好像是美术社的女生们都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主意，和谢真没关系。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谢真被让回家写检讨。她走上了回家的路。

    没走出几步，肩上挨了一记，她转过头。

    温远笑着说：“没想到你那么厉害。”

    听口气，倒像是真心实意的赞叹。

    谢真苦笑。她正好想问：“陈冬忍呢？”他，应该没有受到太大的牵连吧？

    “别提了，他好像被留下来，请家长了。”温远说。

    “为什么啊？”谢真瞪大眼睛。

    “因为弄砸了上台发言啊！这么明显，你都不知道吗？这次连校长都不放过他了。”

    他下午在台上讲话的时候，假如一直假装看不见，按照讲话稿念完的话，那谢真她们，估计在被发现之后，很快就会被不声不响地带离现场。

    阴差阳错的，本来谢真没有想把陈冬忍带入这个计划，他却依然成了最关键的一环。

    谢真心里一片懊丧。就连怎么和温远到的别也没有印象了

    接着，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谢真一到家就收到了赵妙丹的500块转账。

    红包留言：姐妹有点东西。

    谢真重重地把自己摔上床。

    心里很不平静，甚至翻江倒海。

    赵妙丹是自己误会了，陈冬忍在台上，应该纯粹是正义感使然，并不是有些什么别的。

    但是，陈冬忍，他怎么会这么做呢。

    谢真之前对陈冬忍的印象是循规蹈矩、极其聪明、极度的自律。

    假如有人告诉她，陈冬忍也会因为朴素的正义感，在师长的见证下做出一些和他本人没有关系、冲动的事情，她大概会觉得那个人是没睡醒。

    可是就是这样的陈冬忍，他竟然会在尹文追来的时候挡在她前面。

    他竟然也会在对峙时，把早就准备好、读下去就不会错的发言稿放在一边，当着一两千人，用麦克风让领导们看后面的画。

    如果仅是第一次，她会以为是陈冬忍一次心血来潮。

    可是明明第二次，更难，风险更大。他们也没有商量好。

    谢真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到陈冬忍坐在自己面前。

    鼻尖似乎都能闻到那种独特的，淡漠之极的靡靡暖香。

    他的皮肤冷白，整个人像是沐浴着一层淡淡流淌的冬日的阳光。那画面这么得清晰，就像是真人在面前，她都能看见他左眼眼尾的一小颗淡褐色的雀斑，还有头顶的乌黑的两个发旋。

    就，好像伸手就能触到一样。但怎么可能伸手——谢真突然从心底生了一种奇怪的扭捏。

    发觉到她的目光，陈冬忍抬起头，对她展颜一笑。

    那笑容清隽而笃定，像是山间的清泉水一般，还带着一缕曾经让她觉得讨厌极了的倨傲。

    现在，她只觉得那倨傲如风，视天地之间重重困难纷扰如无物，明镜非台，让尘埃都缓缓落定。

    她喜欢那风。

    谢真捂住自己的胸口，像是要掐断那种突然来的震撼。可却震动得更厉害了。

    简直强得离谱。

    谢真睁眼，看见原来是被她扣在胸口的手机在震。

    一脸进来好几条微信，都是赵妙丹的。

    “你怎么不收钱啊？”

    “你不会反悔，不想甩了陈冬忍了吧！”

    “提醒你girls help girls”

    “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谢真看完最后一条，手一抖，手机扔了出去。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她最讨厌陈冬忍了。至少上上周还是这样。她这种头脑清晰的人，才不可能连自己喜欢谁都搞不清楚。

    “靠妖！你真的喜欢陈冬忍？”

    又一条信息来了。

    谢真撇了撇嘴，点了收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