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两人回到院落,一片静悄悄。姜沉月掩上房门,回头便看见立在桌边等她的聂津,桌子后方扔着一排人,皆是五花大绑,嘴巴堵得严严实实,一丁点声音都出不了。

    聂津道,“一共四个,都在这里。”

    姜沉月粗扫一眼,对他们说,“回去告诉谢徜,再有下次就准备收尸。”

    聂津问道,“送回去?”

    姜沉月道,“吊到正厅门口,让诸位大侠一起欣赏欣赏。”

    翌日有早宴,前晚留下过夜的客人陆续来到正厅,廊下挂着风铃一样摇摇晃晃的四个人。很快有人认出来,这不是苍山派谢掌门的手下吗?

    程庄主到场,连忙让人把他们放下来,吩咐弟子把姜沉月叫过来。弟子照做,却无功而返,“姜姑娘不在,守门的说她下山了。”

    谭传书出面替姜沉月向谢徜道歉。谢徜让人把几个手下带走,和他客套,“年轻人气盛,糊涂行事,不足挂齿。还请谭兄代为转达,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好说话,望姜姑娘自重,莫有下次。”

    谭传书拱手道,“一定。”

    这头闹得沸沸扬扬,那头姜沉月一个人走在下山的道上,相当清净。直到熟悉的声音叫她,“姜姑娘,这么巧。”

    又是段朗。他三两步走到她身边,“姜姑娘也要下山?我去找常山大哥,他们两个一晚上都没回来,怕是醉倒在哪个酒肆里了。”

    姜沉月道,“我去看看柯灵。”

    段朗笑道,“顺路,一块儿走吧。”

    姜沉月没有理由不同意,右手在身侧比出二指,对聂津比了个往前的动作。聂津心领神会在树林间穿移直至远处,没有一点儿动静。

    身侧段朗突然竖起耳朵,警觉地看向林里。姜沉月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段朗认真地听着,“聂津刚刚,是不是离开了?”

    “没有,”姜沉月否认,“他在后面。”

    段朗便往后头看一眼,“是吗?”他晃晃脑袋,“自打知道有他在,老是胡思乱想,忍不住找他在哪儿。”

    姜沉月曾和他有过相同的感觉,了然道,“刚开始我也这样。”

    段朗不由自主地想,她小小年纪便痛失双亲,肯定吃了很多苦才长到现在,所以也有这般不同寻常的自保方法,把一个人放到暗处,提前解决潜藏的隐患。

    行至半山腰,路边有回程的客人暂歇,见到姜沉月,纷纷投来不怀好意的眼神。姜沉月回看他们,犹如看卑小得一脚便可以碾碎的虫子。有人恼羞成怒要动手,被同伴拦住,便自我劝解“不跟她一般见识”,步履匆匆地离开。

    段朗无奈摇头,“没意思。”

    姜沉月的想法恰好与他相反,“我倒觉得挺有意思。明明跟他们无关,却偏要给自己找存在感,好像很了不起似的。”

    段朗环胸道,“这本来不是坏事,可惜不是人人都有明察秋毫的本领,也不是人人都能在了解事实之前管住自己的嘴。”

    山下小镇虽远不及木山镇热闹,但人也不少,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刚到柯灵落脚的客栈,还没见到她,两人先看了一场好戏。

    两男一女挡在楼梯口相对而立,男的脸上长满红点,气不可遏;女的容貌艳丽,笑意盈盈。

    姜沉月从来没有见过长得像她一样好看的人,美得像梦中才有。

    这位女子皮肤白皙吹弹可破,双唇红润天生含笑,一双凤眼魅惑,稍稍一弯便能勾去人半条魂。正是:眉眼自带三分娇,红唇未语俏盈笑。

    一头浓密乌发长及地面,寻常人的头发若是长到这个长度,免不得发尾稀疏干黄,她却不然,从头到尾都是一般的丝滑柔亮,宛如长瀑。仅是松松梳了个发辫,坠几缕金光灿灿的饰物,整个人便更加美艳不可方物,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身形高挑,身姿曼妙,一身抢眼的深石榴红衣裙,上绣百色繁花,色彩繁多的绣线大片大片蔓延开来,交错有致。讲道理,也就是她来穿这身裙子,才衬得衣与人同样艳丽,若是换个人来穿,只怕人会被裙子比得黯然失色。

    女子声如莺啼,“开玩笑,我毒姬花容从来敢作敢当,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怪就怪你们自己没有管住眼睛色眯眯地看我,否则我不会闲得没事给你们下毒。浪费。”

    语调温柔婉转,听得人骨酥筋软。

    听到“下毒”二字,姜沉月敏锐地看去,适巧和这位毒姬花容对上眼。

    “咦?”花容皱眉瞧她,眼中写满疑惑。

    姜沉月顿感怪异。花容却又眉目舒展,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眼波流转。她施施然拿出一个小药罐,两根纤长细白的手指捏着,扔给那两个男人,“姑奶奶我今天心情好,饶你们两条狗命,下次再见到我,记得夹着尾巴走人。”

    裙角荡起,漾出微波。花容莲步轻移,与姜沉月擦肩而过,留下一股香气。

    姜沉月十分确定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也想不通为什么她看见自己会有那样的表情。她会下毒,难道自己中的毒跟她有关?竟有这么巧?

    好在她长相太引人注目,有心找不会难找到。姜沉月想着,决定先完成眼前的事情,“我上去看看柯灵,你要去找常山大哥还是……”

    段朗笑笑,“我跟你一起。”

    两人一道上楼,还没到房门口,柯灵急匆匆跑出来,脱口而出,“庄……”嘴巴硬生生停住转个弯,“姜姐姐……”

    三个字刚出口,她一脸“坏事”的表情捂住嘴巴。

    段朗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叫谁?这可没有姓庄的姐姐。”

    柯灵顿时拉下脸,“你听错了,我叫的是程姐姐。”

    “是吗?”段朗好整以暇道,“我还以为你未卜先知,知道姜姐姐姓姜呢。”

    柯灵不情不愿地承认,“是我喊错了行吧,我太想程姐姐了。”

    段朗并不想准备放过她,“你没叫错,我也没听错,可能昨晚有神仙显灵,在梦里告诉你了。”

    柯灵一下子黑了半边脸,上前挽住姜沉月的手臂,“我管你谁错了。姐姐,我们走,不理他。”

    进了房间,柯灵气呼呼地站在床边,双手环胸不肯看向两人。段朗和姜沉月相对而坐,愉悦地招呼柯灵,“过来坐,干站着做什么?”

    柯灵嘴硬道,“我刚吃完早饭,站着消食不行吗?”

    段朗笑道,“当然可以,不过挡住后面的朋友了。”

    柯灵毛都炸开,“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你做什么捏造我房里有人。”

    段朗故作不解,“我又没说是男是女,你怎么这么激动。”

    柯灵还要说,姜沉月先开口道,“你都知道了?”

    段朗道,“大差不差吧。”

    既然如此,也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了。姜沉月道,“出来吧。”

    床边放着的围栏后面,黑衣打扮的聂津悄无声息地走出来,“庄主。”

    山道上段朗的感觉是对的,姜沉月让他先行一步,通知柯灵段朗与她同行,让她谨言慎行,不想还是忙中出错。

    柯灵脸全黑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段朗道,“见你的第一面就知道你有古怪,去古大夫家的路上想明白你们两个是认识的。”

    柯灵相当不服气,“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段朗五指张开招了招,比出五根手指,“大概有这么多个地方可以看出来。”

    柯灵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我演得这么好?”

    段朗笑道,“你是演得很好,可惜道具不行。那天在盘林镖局门口,你说你是穷苦人家,走了很久的山路才到木山镇,可你身上衣服的布料不便宜,鞋子也干净整洁。如果真的走了那么久的山路,鞋子一定磨得不成样子。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我有幸听过路人提起有人假借世家门派的名义借钱不还的事情,不过他们说的是繁州林家,而你说的是盘林镖局。一日之内听见两桩相同的事情,我又因为你的衣着对你有了怀疑,当然不会觉得事凑巧碰上的。”

    柯灵脸都垮了,“还有吗?”

    “当然,”段朗接着说,“第三点,除了常山大哥,盘林镖局里的人都是多年前跟着谭老当家一起到木山镇的,有的还是当年的老一辈,有的是他们的后代,绝对不会找老弱病残妇孺借钱,就算借了也一定会第一时间还回去。第四点,你太主动,跟姜姑娘也太亲密。烈儿姑娘靠近姜姑娘的时候,姜姑娘显而易见的不自在,跟你却不会。在古大夫家的时候也是,你对姜姑娘的关心不是短短相处几日可以有的。”

    柯灵还要挣扎,“我热心肠、我心地善良不行吗?”

    段朗瞅她,嘴角噙笑,意思很明确:我有那么多疑点,还差这一条吗?

    他继续说,“第五点,你病得太突然,行为也很反常,你应该是不想上云石山庄,或者是有别的原因要留下来才装的生病。事情应该是这样,姜姑娘毒发昏迷被我救下,当时聂津可能在场,只是我没发现,聂津考虑到姜姑娘的安全没有出现。而后我邀请姜姑娘同行,姜姑娘答应,但她中了毒,有一个自己人在近旁比较好,所以你编了一出戏,姜姑娘配合你,你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跟着她。”

    姜沉月低眉。原本这就是权宜之计,段朗发现也无伤大雅,只是没想到他发现得那么早、想得那么细。

    她想得开,放得下,柯灵就不行了,恶狠狠地盯着段朗,几乎要在他脸上看出洞来。聂津拉拉她的衣袖,小声安抚她两句。

    柯灵气鼓鼓的,别扭地转开脸。被揭穿已经够让人生气的了,她还要想办法支开段朗让姜沉月单独留下来,又气又急,心里乱成一团。

    姜沉月却想明白,他明里是说来找常山,实际上就是跟着她来拆穿谎言的。事已至此,她只能暂时搁置原来的计划,先把他支开,“不是要找人吗,我跟你一起去。”

    段朗识趣地没有说透她的意图,配合地起身,两人下楼,沿着路边的酒肆一家家找起。时辰尚早,酒肆客人寥寥无几,一眼望去便能看清全部,十分好找。

    得来全不费功夫,刚找到第二家,就发现了横七竖八倒在桌边呼呼大睡的常山鲁聪两人,桌上地上放满酒壶,浓重的酒味直窜天灵盖。

    姜沉月半捂着鼻子走近,段朗拍着常山后背把人叫醒。见有人认识这两个酒鬼,愁眉苦脸的店家满心期待地上前,“两位客官,这二位在我这儿喝了一天一夜的酒了,我这小本生意,您看要不帮他们先把酒钱结了。”

    姜沉月给足酒钱,又给了一块碎银子当辛苦费,店家喜笑颜开地收下,贴心地送上刚泡好的两壶浓茶。段朗实在叫不醒他们,只得借来木板车,把人拉到客栈去睡个够。

    他们醒来已是午后,喊着头疼,声音一个比一个高。柯灵鄙视道,“活该。”

    常山解释道,“店家的酒喝着普通,没想到后劲这么大,好多年没试过醉成这样了。”

    鲁聪连声附和,拍着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常山关心地问他和姜沉月在云石山庄怎么样,段朗便把遇到孙琬的事情告诉他。常山听完,可惜道,“走开好几天,我得赶紧回盘林了,不然肯定上触月峰看看景色。”

    鲁聪亦然,他家中事多,无法抽身太久。两人喝过浓茶解酒,简单吃了碗面,段朗送他们到城门口。姜沉月守在窗边,三人走出客栈,她立即走出房间,柯灵带路,穿过走廊,来到最角落的另一个房间,里面有人正在等她。

    她推开门进去,很快反手关上。桌边坐着两个人,一个布衣中年男人,和一个用黑斗篷裹着,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

    这人看着她,抬手要把兜帽摘下,被姜沉月拦住,“别摘,别让其他人看见,也别说话。”她深呼吸,努力平缓狂跳的心口,问向中年男人,“宗叔,他怎么会来?”

    宗叔答道,“他说不放心你,非要跟我过来看看。”

    姜沉月看看那人,“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你们,人多眼杂,千万别被人看见。”

    宗叔点头,“庄主放心,我有分寸。”

    姜沉月这才稍稍松口气。

    宗叔问她,“庄主,接下来怎么办?”

    “按原计划行事,”姜沉月给了他和孙琬一样的答案,“我还是四处去,尽可能让谢徜来找我,对我下手。”

    考虑到不在计划内的段朗,宗叔又问道,“那个段朗不受我们控制,我怕……”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姜沉月道,“寿宴结束,他没有理由再跟我们一路。”

    除了黑衣人,在场四人相依为命共同度过十余年,亲似家人。宗叔相信她的判断,颔首应好,又不免思索另一种可能性,“以段朗父母的性格为人,如果知道我们的打算,一定会插手帮忙。”

    “不行,”姜沉月斩钉截铁道,“不可以。”

    宗叔暗暗叹气,“这会儿我倒宁愿他们没有那么热心肠,宁愿他们不要惦记旧情,当个俗人。”

    姜沉月抿抿唇,“他们两个在来的路上,我会尽量避开他们,不和他们碰面。但事情不会完全按照我们预想的走,宗叔,务必见机行事,随时联系。”她看看黑衣人,在黑衣人抬眼看她的那一刻,又躲开黑衣人的眼睛,“宗叔,他就交给你了。”

    宗叔微微一笑,“放心,有我在。”

    几人简明扼要交谈一番,赶在段朗回来之前散开,姜沉月和柯灵聂津回到原来的房间,宗叔和黑衣人则安静坐着,等待夜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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