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两人先到大门处,守门人说并没有见到先前出去的两人回来。本想出去找,有弟子过来带他们去客房歇息。段朗征求她的意见,姜沉月想了想,点头同意留宿。原因就像她先前说的,来一趟不容易。

    两人被安顿在半山腰一座僻静的院落里,两个房间在斜对着的角落,隔着一个花团锦簇的花园。

    姜沉月推开门,屋内并未燃烛,她在桌边随意坐下,面对门外,看一圆玉盘似的明月。看得入神之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程庄主提着一篮带嫩叶的橙子出现在门外,慈祥又和气地喊了一声,“沉月,没打扰你休息吧。”

    姜沉月面无表情,并不想理会他,看在母亲的份上终究给他三分薄面,回以一句,“外祖。”

    她甚至连站都没有站起来,程庄主却没有像早上一样斥责她不懂礼数,反而受宠若惊地连应几声,踏进房门,与她隔开一张椅子同坐,手忙脚乱地把篮子放在桌上,拿出一个来剥,将剥好的果肉递给姜沉月,“这是今天刚摘的橙子,新鲜,甜,不酸……”

    他就像一位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孙女的长辈,急迫地修复好两人之间的关系,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只好先给她送点吃食。

    姜沉月接过,随手搁在桌面,“多谢外祖。”

    程庄主干笑两声,掩饰被拒绝的尴尬,“你娘最喜欢吃的就是橙子,每年都要吃上一筐,吃得手都是黄的,我还以为你也会喜欢呢。”

    喜欢是喜欢,可他剥的橙子,姜沉月不敢吃,她也不觉得这样的讨好有意义,“我娘已经不在了。”

    程庄主浑身僵住,落寞道,“我、我知道。”

    姜沉月抿唇,拿过杯子倒了杯水,慢慢啜饮。

    半晌,程庄主先打破沉默,“早上的事情,我向你道歉。当时那么多客人在场,你的举动实在不体面,有损云石山庄的名声,我也是为了山庄着想才训斥你,我并不是真的觉得你……”

    话及此,他发现自己又触及到姜沉月父母早逝的话题,陡然停住,叹口气,温和地看向姜沉月,“你长这么大,我才第一次见你,这些年你自己一个人,肯定很难过吧。”

    姜沉月再怎么讨厌她,听到这样的关心也未免动容,放低声音,“还好。”

    “我已经八十了,再不趁这个机会见你,只怕时间不等我,”程庄主无不伤感地说,“可我连你几岁都不知道。”

    原来这就是给她送请柬的原因,姜沉月不明白,难道她不来云石山庄,他就不能到夔州去见一见她?话到嘴边,陡觉问了也是白问,便只答道,“二十三。”

    他摇摇头,似乎难以接受时间已过去这么多年,“是我没有含饴弄孙的福分。说句心里话,我也很希望能像普通老人一样儿女绕膝,享受天伦之乐,可我肩上压着整个云石山庄的重担,我不能有丝毫的懈怠,每天都过得谨小慎微。这两年慢慢把事情交给传书打理,我才能稍微松口气,睡一个安稳觉。”

    换成别人在场,听到这番话恐怕会觉得程庄主虽然身居高位,也会有寻常人难以想到的困扰。姜沉月却听出了一点儿不一样的意思,果不其然,程庄主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想法。

    他的眼神有些散,回忆往事,“传音出生的时候,我刚接任庄主之位不到一年,事务繁忙无暇抽身照顾她们母女,致使她母亲积郁成疾、香消玉殒。我没带过孩子,怕照顾不好,就把她交给她姑姑照看。因为这样,她从小就跟我不亲近,心里话也不跟我说,我们明明是父女,却相处得像陌生人,常常连两句话都说不上。正是因为我对她疏于管教,才叫她一朝行差,步步踏错,受姜魁蒙骗不知悔改,为情堕落以致做出不可饶恕的错事。我是她的父亲,可我更是云石山庄的庄主,是武林的一份子,有责任维护武林正义,我不能因为她是我的女儿而偏袒她,只要做错事,就要受惩罚、付出代价。”

    语气急转而下,姜沉月越听,将杯子捏得越紧。

    她不说话,程庄主以为她听进去了,继续痛心疾首道,“我从来不期望传音能像我一样有担当、有责任心,也不求她武功出类拔萃,只要她能做一个正直无私、踏实勇敢的人,我就没白生养她。可她太让我失望了,为了姜魁那样一个欺世盗名滥杀无辜的男人而抛弃家人远走高飞。我还不如从来没有她这个女儿。”

    杯壁缓缓出现裂痕,茶水渗出来,打湿姜沉月的手指。他似乎忘了眼前之人正是他口中无恶不作的姜魁的女儿。

    程庄主一点儿没察觉到她的变化,仍在自作多情地苦口婆心道,“谢徜和你父母有过节,可如今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多大的仇也该过去了。他也算是一干掌门中的佼佼者,与他结交,对你、对云石山庄都有好处,万不可图一时口快而与他怄气斗嘴。他度量大,你明日寻个时间去同他道歉,他不会和你计较的。”

    说了那么多,原来目的是这个,简短的几句对女儿的回忆只是铺垫,而不是真的想念。姜沉月觉得刚才还有所期待的自己很可笑,气极反而冷静,问道,“那我死去的爹娘呢,他们怎么办?”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更重要,”他语重心长地说,“你爹娘没了,可你还在呢,你以后的日子还长,还要和很多人打交道。听我一句劝,莫要惹是生非、再起祸端。”

    “如果我不答应呢?”姜沉月冷声道,缓缓看向他,“你进来这么久,就没想过问一句我娘当年离开山庄之后过得好不好,没想过问一句她那些年都去了哪里,没想过问一句她是怎么死的,也没想过问一句她现在安葬在哪里?”

    死一般的寂静。

    程庄主眼皮抖了几下,气劲泄得干干净净,声音极低,“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纠缠往事不放是徒劳无功。”

    “借口,你不过是害怕得罪谢徜,”姜沉月不留情面地反驳,“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怕他怕到这种程度,还是说你怕的不是他,而是谢广?怕到即使谢广死了那么多年,你依然要对谢徜阿谀奉承的地步?”

    怕到连亲生女儿都可以冤枉。姜沉月忍住没有说出这句话,她害怕伤到天上母亲的心。

    程庄主面色煞白,又气得通红,动动嘴唇吐不出半个字。

    姜沉月继续说,“当年你接手庄主之位并不能服众,谢广应该帮过你很多吧?你的位子能坐稳,也多亏了他吧?”

    程庄主恼羞成怒,喝断她还想往下说的话,“这就是你对长辈说话的语气吗?”

    姜沉月老神在在,反问道,“你这样子哪里像当了几十年掌门的人?八十岁的老人了,谁像你一样这么沉不住气?”

    程庄主怒骂几声无可救药,起身欲走,行到门前忽然停下脚步,沉痛又无奈地说,“虽然你行事乖张不留情面,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机会,你能来,我很高兴。”

    可你最应该见的人不是我。姜沉月心道,在他迈出门槛之前叫住他,“等等。”

    他竟也停下脚步,等姜沉月说完话。

    “我母亲……”她停顿一下,稍微放缓语气,“我母亲生前一直想回家一趟,可她已经没有这一天了。我想把她的灵位迁回来,供奉在触月峰上,也算完成她生前的心愿。”

    程庄主负手而立,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脊背却像被看不见的东西压弯,佝偻着,像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人。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是在一瞬间,他低声说道,“她已入土为安,还是不要打扰她清净的好。”

    说完,仿佛背后有恶鬼在追逐他一样,脚下匆匆走了。

    姜沉月说意外也不意外,岿然不动直视前方,月光轻柔地覆在她身上,宛如一座精雕细琢的石像。她将手指伸进杯沿,往下一按,杯底斜斜立着,指尖绕圈,杯子被转起来,和桌面碰撞出轻微的响声。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双眼亮晶晶的,随手将杯子一扔,清脆声响起,碎了一地青花瓷片,起身走出门外。

    天上的月亮既圆又亮、既温且润,世间再好的美玉也没有哪一块能比得上它。

    她转过一个又一个弯,绕过人群密集的地方,又一次来到触月峰山脚,虫鸣声和树叶沙沙声让她觉得心安,顺着声音一路往峰顶走。

    再一次经过院落,门口红艳艳的灯笼亮着。她只看了一眼,并不进去,继续往前走,边走便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很快她就发现了目的地,半山腰有一块能看见山下江水流过的风景绝佳的位置,程泽敏就安息在这里。

    姜沉月走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驻足良久。比起程庄主,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姑奶奶才是真正的尊敬。她扫去墓碑上残留的几片枯叶,往更高的地方走。

    越走山路越窄,到后来干脆没了路,杂草丛生,风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凉。她顺着月亮升起的方向走,跨过山壁上凸出来的仅容一脚站立的石块,再转过两个弯,山势伸出一块相对平坦的宽敞山体。山体之外是深不见底的深谷,绝壁陡峭光滑,仅有伶仃几根杂草。站在此处,整座云石山和触月峰尽收眼底,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云雾和星月。

    奇怪的是,明明其他地方树木的叶子都在摇动,这里却感觉不到一点风,凉快又沉闷,就好像连风都爬不上这么高的悬崖。

    她搜寻着,终于在更高的、尖耸入云的山壁上找到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刻字:沉风崖。据说这是云石山庄立派人所刻,沉风崖跟触月峰的名字也都是立派人起的。

    姜沉月看了这三个字许久,微提衣摆,在崖边坐下,双脚悬空。未多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刚上触月峰的时候聂津就给她递了片叶子,上面是用指甲掐出来的一个段字。

    除了段朗,还能有谁?

    果不其然,当脚步声近在咫尺,段朗的声音也传过来,“中秋佳月最端圆,山中月更胜一酬。”他挨着姜沉月坐下,单腿撑着,“要是有茶跟柚子就更好了。”

    姜沉月难得有兴致同他打趣,“可惜你要跟我这个不受欢迎的人一起过节了。”

    段朗没有接她的话茬,反道,“应该是三个人才对,那位聂津,是不是在那儿?”

    他指的是刻有“沉风崖”三字的山壁的最顶端。姜沉月望去,摇摇头,指向位置略低些的一丛矮小稀疏的灌木后方,“在这儿。”

    段朗瞧了好半天也没看出人到底在哪里,“说来也奇怪,之前不知道有他在的时候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现在总觉得他无处不在。”

    话音刚落,灌木丛轻飘飘落下一片叶子,悠悠然落到两人背后。段朗捡起来,上面是两个字:有人。

    对此提醒,姜沉月毫不在意,像在对段朗说,又像是说给聂津的,“离得那么远,听不见也看不到,不必管他。”

    段朗笑道,“我道是说我,原来还有一位不速之客。”他故弄玄虚道,“也不知道是谁会派人来跟踪姜姑娘?”

    姜沉月当然有答案,“除了谢徜,还有谁会关心我在云石山庄的行踪。你早就发现了?”

    段朗点头道,“我见他行迹鬼祟,跟着他看他想干什么,在泽敏师姑奶奶墓前看到你,便知道他是在跟踪你。但是这人武功不行,走不过来,只能留在下面。不过这一趟来得挺值得,不然还不知道有如此美妙的景色。”

    福至心灵般,他想到一个可能,自顾念叨好几遍,望着月盘道,“沉风崖、明月夜,沉月,姜姑娘芳名莫不是由此而来?”

    姜沉月点点头,“这里是我爹娘定情的地方。”

    美则美矣,沉风崖上寸草不生,光秃秃的,实在不像一个定情的好去处。何况姜魁当年人人喊打喊杀,怎么会有机会来云石山庄,甚至上到沉风崖。

    很快,姜沉月解答了他的困惑,“我娘被禁足在触月峰之后第一次见到我爹就是在这里,他花了两个时辰的时间从山下一步一步爬上来,脚底、掌心、膝盖血肉模糊。后来他们经常在这里见面,这里也是仅有的能让他们彼此陪伴的地方。”

    段朗愣住,缓缓望向崖下,漆黑一片,深不可测,伸手往下一探,没有着手或落脚的地方。此情此状,他不禁感慨道,“他们一定很相爱。”

    姜沉月看他,“为什么这么说?”不是怀疑父母的感情,而是疑惑他怎从何而知?

    段朗道,“你想啊,从来都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哪有在月明之夜、孤身一人来到如此危险的地方的?沉风崖,顾名思义就是风到这里也会因为山势险峻而沉下去,在这样的地方相见,他们一定是很相爱,才会一刻都等不了。如果不是因为思念太深,该作何解释?”

    出乎段朗意料,姜沉月沉默了。她好像看到一对年轻男女坐在崖边互诉衷肠,可是只有背影,被月光照得朦胧。

    段朗看见姜沉月的眼神飘向远处,反应过来,他说的话可能触到了姜沉月的伤心处。

    正想着说什么好,姜沉月突然开口道,“他们一直都很相爱。”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