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意外?”

    姜沉月点头道,“半个多月前,她来到夔州给我送请帖,她离开之后隔天,家里养的猫在门口花坛玩的时候从花坛里翻出来的。我知道这个对云石山庄的人很重要,让聂津给她送去,她提过还要去郢州朱家一趟。到了郢州,鲁家人说的确有一位姑娘来送过请帖,但是已经走了。聂津觉得她可能会回来找,就原路回家,可我们在家里并没有再见到她,所以把这块云石牌带来还给她。”

    “原来如此。可是,难道程胤柔这么多天都没发现云石牌丢了吗?”

    “不清楚。待会把它给庄里的人,让他们转交吧。”以她的身份和不受待见的程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段朗仍是觉得奇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沉思不解。

    “说到这儿,我倒是有件事想问你,”姜沉月道,“你的云石牌为何只有两个字?”

    闻言,段朗笑开,十分得意,“耍了一点花招。”

    他将自己的云石牌拿出来,两根指头捏着云石牌边缘中段的位置,人名的一面朝向姜沉月,稍微调整一下位置,指头的阴影覆盖在云石牌上,原先的“段胤朗”三个字瞬间变成“段朗”。

    他解释道,“我名段朗,属胤字辈,所以云石牌上是段胤朗。那天晚上山洞里光线不好,稍微一挡中间的字就看不见了。”

    竟是这样的小把戏。姜沉月问道,“可你为什么要挡住一个字给我看?”

    段朗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打个哈哈,才道,“胤柔师妹自幼跟着泽敏师姑奶奶在触月峰上练功,不问世事。当年师祖给我云石牌的时候她们二人并未在场,我便想当然地以为,你身上有程胤柔的云石牌,又不知道我有云石牌,你必定是程胤柔无疑。可惜我只想到这一层,却没想到世上不知道段胤朗此人的人多的去了。”

    常山好整以暇地问他,“那要是我身上带着程胤柔的牌子,你也会以为我是程胤柔吗?”

    段朗笑而不语,略转过头。

    与其说他没想太多,不如说他下意识地相信云石山庄的人,才会那么理所应当地认为她就是程胤柔。想到另一点,姜沉月问道,“你认识程胤柔?”

    段朗道,“儿时见过一面,算算有十四五年了,就算她现在站在我面前,我可能也认不出来。”

    常山道,“人都在这里,找时间见一见不就得了。”

    段朗张嘴欲言,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要见谁啊,怎么不先见见我?”

    常山偏头一看,乐极道,“哟,你还没死呢?”

    来人身形高大,声如洪钟,“你都没死我怎么敢死呢?”

    常山上前几步和来人碰了一下胳膊,“久别不见,老兄弟可还好?”

    来人笑道,“有什么不好的,吃好喝好穿好睡好,别提多潇洒。”

    两人嘘寒问暖一番,常山介绍被撂在一边的段朗和姜沉月。来人竟然就是他们刚刚才提到的,郢州朱家家主,鲁聪。

    没想到常山和他居然是旧识。姜沉月想着,发现鲁聪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有探究、有怀念。

    鲁聪忽地伤感起来,放低声音道,“我一直想再见见他们夫妻两个,现在只能等我死之后到阴曹地府相见了。好不容易碰见恩人的女儿,仔细瞧瞧,也算是在人间见过了。”

    姜沉月诧异道,“前辈和家父家母认识?”

    鲁聪忆起往昔,道,“何止认识,当年我们一起住过半个多月,你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我就抱过你呢。后来他们说怕连累我,趁我没注意连夜离开,我连一句道别都没来得及说,就成了永别。”

    听到和父母有关的事情,姜沉月喉头一动,微微侧脸。

    原来,鲁聪打小就是街上的小混混,天天拿着手指大小的片儿刀跟别人喊打喊杀,运气好活到二十多岁,机缘巧合之下和一帮子街上认识的兄弟弄点跑马帮的生意做,落脚郢州。几年后鲁聪和马帮二把手发生矛盾,一怒之下离开马帮,在城郊的一处农宅暂住,也就是这时,他遇到抱着个婴儿的姜魁和程传音,收留了他们。

    鲁聪当时满腹苦楚无处诉,与二人十分合得来,心想只是萍水相逢,不怕丢人,便将事情全盘托出。程传音却听出不对,仔细一问发现端倪,给鲁聪支招让他回马帮,果然一切如她所言,是二把手想把他赶出马帮而故意制造的事端。鲁聪收拾了二把手,重掌马帮,姜魁和程传音在农宅遭遇追杀,连累鲁聪受伤,这才决意离开。

    为此鲁聪一直后悔,当时如果他能留下姜程二人,兴许他们就不会丧命。

    常山惊讶道,“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事儿啊?”

    鲁聪摆手道,“被自家兄弟设计陷害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说我那马帮后来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它干啥?”

    常山却道,“马帮黄了,你不是还有个朱家家主的身份吗,你那一帮子兄弟跟着你这些年也算衣食无忧,够可以的了。”

    鲁聪直摇头,“别提别提,一提就头大。别在这儿干站着了,找个地方喝酒,边喝边聊。”

    两人一拍即合,大跨步出了云石山庄大门,头也不回地下山找酒肆去。

    远远看着他们离开,段朗笑笑,关切地问道,“刚刚在厅里你直接和谢徜对上,怕是他会怀恨在心给你使绊子。”

    姜沉月道,“我故意的。我身上的毒不知道是谁下的,如果是他,看到我活着出现,一定会有所行动,我在明,他在暗,他要对付我就会暴露在明处,这样我才能找到蛛丝马迹揭露他的真面目。”

    关于谢广谢茅两兄弟,段朗有所耳闻。谢广德高望重,只有一点不好,护短,尤其护他弟弟谢茅的短。谢茅此人活脱脱是个逍遥散仙,终日无所事事闲游四海,为了让他玩得更尽兴,谢广给他头上加了个苍山派副掌门的头衔,实际并不处理任何门派事务,到哪里都有当地江湖同道接待,潇洒快活。

    谢广的弟弟和苍山派副掌门,哪个更有分量自是不必多说,江湖同道当然清楚谢广的用意,碍他面子,也存着和苍山派交好的心思,对谢茅好生招待。谢茅若是只玩乐便罢了,偏偏生性自吹自擂、喜欢替人出头,仗着自己的身份胡乱插手别人的事,无事生非、小事成仇,搅得一干人等是苦不堪言。谢广是个能人,无论谢茅惹出多大的祸,他都能处理得妥妥当当,不落人口舌。久而久之,江湖同道也都习惯了,只要谢广在,谢茅就随他去吧。

    这样一个人,死时难保有多少人是真心觉得姜魁杀错了。

    姜家和谢家的仇出在谢茅身上,莫非其中另有缘由?段朗想问,转头看见姜沉月望着山景沉静的表情,直觉此刻她不愿再提及此事,便道,“我还以为你直接离开山庄了。”

    姜沉月摇摇头,“这里是我母亲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难得来一次,我想好好看看。”

    母亲总是把她在云石山庄的生活当作故事讲给她听,讲了一遍又一遍,是以父母离世时她虽然年幼不记事,但多少有些印象。比如大厅前面最大的校场,母亲说过十二岁以下的弟子会一起在这里练功,十二岁之后便由各自的师父领到云石山庄六个不同的校场去分练。她少时在大校场练功之后最喜欢到这个湖边玩水嬉戏,哪怕庄内三申五令不准嬉水,也拦不住一大群小孩。

    姜沉月看向正殿之后,一座又一座金碧辉煌的高殿错落林间,云石山庄的人就住在这些高殿之中。南侧立着一座高耸如云的山峰,与这面截然不同,除了树还是树,深浅不同,一片绿意葱葱。如果她没记错,这应该就是触月峰。

    姜沉月问道,“介不介意跟我走走?”倒不是她需要有人陪伴,身边有个人,要是发生什么“意外”,还能当个见证。

    段朗笑道,“乐意之至。”

    姜沉月走下青石桥,沿着山路往触月峰的方向走。触月峰上长年只有不到五个人居住,弟子来此多是跑山强身,山路窄窄一条,每步都会踩到草叶,静谧之中沙沙作响。

    小半刻钟后,他们碰见了岔路口。母亲提起过,左边那条通往一眼山泉,右边的才是往山上走。姜沉月在前面指路,“这边。”

    穿过前段被森林遮挡的林荫路,眼前陡然出现一块能容下十数人站立的平地,隐约能看见不远处的屋顶。沿着弯弯绕绕的山路继续往前,赫然出现一座带院落的房屋。

    屋外有沙沙声,一位老妇人正在清扫落叶。

    余光忽然瞥见两个人影,孙琬抬起头来,疑惑地问两个面容陌生的年轻人,“你们是?”她眼神在段朗脸上扫视,很快认出来,问道,“你是……传思的孩儿?”

    段朗拱手道,“正是,晚辈段朗。”

    孙琬笑逐颜开,喜道,“跟你娘长得真像,他们也来了?我都好多年没见他们了。这位是?”她双目落到姜沉月身上,打量了好久好久,才恍然大悟,“你是传音的孩儿?”

    姜沉月攥得紧紧的手掌这才松开,道,“晚辈姜沉月。”

    孙琬面容显出疼惜,丢开扫帚任其随意倒在地上,紧走两步把姜沉月抱在怀里,轻抚她的头发,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孩子、好孩子、你受苦了……”

    她的怀抱像阳光一样温暖,像棉花一样柔软,姜沉月很多年没有这么被人抱过,一时僵住,又有点眷恋。

    许久,孙琬将她松开,眼中已落下泪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匆匆抹去眼泪,她破泣为笑道,“瞧我,先进来坐,先进来坐。”

    孙琬领着两人进门,院中一簇翠竹生得挺直,竹下是石桌石椅及一架古琴,没有别的人在,安静得简直不像是云石山庄的一部分。

    “触月峰上一贯没什么人,前年师父仙逝之后就更冷清了,你们能来看我,我真开心。”孙婉说着,泡起了茶。

    她口中的师父正是触月峰的主人,也是庄主的亲妹妹,程泽敏。程泽敏的武功完全不弱于她的哥哥,但生性淡泊,长年住在触月峰上,不问庄内事,更不问世事。姜沉月的母亲程传音,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一手教导的。

    孙琬遇人不淑,生产时孩子不幸夭折,她也从此失去了生育的能力,被夫家扫地出门。穷困潦倒之际,恰巧碰上难得带程传音出游的程泽敏,收留她在触月峰,认她做一个不传授武艺的外家弟子,算多一个能照顾程传音、陪伴她的人。

    “那时候传音还不到十岁,师父对她很严格,不管天多糟糕,刮风下雨打雷,都一定要寅时起身练功。”

    聊起过往,孙琬有说不完的话,难得有人能听她说,她愈发滔滔不绝。姜沉月听得专心,对她而言,这也是为数不多知道她母亲旧事的人。

    伴着孙琬的言语,姜沉月脑海中渐渐勾出一个半大小孩拿着剑在院里舞动的模样:长剑几乎要比她的人还高,舞起来很费劲,可她咬紧嘴唇,按着姑姑教导的动作一个不落地完成,豆大的汗珠从额上落下,打湿她的衣裳。冬日,天还黑着便有剑风呼啸,她在飘扬的雪花里练功,整个人氤氲出淡淡的白雾,手掌冻得发红发僵也不肯停下。

    乖巧、听话、聪明、勤奋,这是孙琬对程传音的夸奖,也是程泽敏对这个外甥女最满意的地方。或许对她们两个来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程传音会离经叛道地和姜魁产生情愫,私定终身。

    可是。“娘不后悔。”程传音是这么对姜沉月说的。模糊的记忆里,唯独这四个字姜沉月记得很清楚。

    说着说着,孙琬又落下泪来。

    姜沉月有点手足无措,她不擅长应对这种局面,只能僵硬地任由孙琬拉着她的手。终是段朗出声帮她解围,“姑姑好兴致,竹下弹琴,闲来得趣。”

    孙琬擦去泪水,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我哪里会,这是胤柔的琴,以前她经常弹。师父走之后她被庄主叫去和其他弟子一同行事,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趟,琴也就放在这儿落灰。”

    听到这个名字,两人对视一眼。姜沉月问道,“胤柔是?”

    孙琬答道,“按道理来说,她还是你娘的徒弟。”她叹气道,“胤柔是个可怜的孩子,被人遗弃在山道上差点没冻坏,幸好碰到师父把她捡回来养大成人。师父不愿收徒,虽然胤柔的武功是她教的,却记在你娘名下。”

    没想到有这般渊源。段朗问道,“她人呢?”

    孙琬道,“去送请柬了。”她困惑不已,“送请柬也该回了,怎么不见人?”

    姜沉月趁机把云石牌拿出来放到孙琬手里,“这是我捡到的。”

    孙琬惊讶地睁大眼睛,斥道,“这孩子,怎么粗心到连云石牌都丢了,不像话。”

    姜沉月道,“既然是姑姑认识的人,那就麻烦姑姑还给她吧。”

    孙琬默然片刻才说,“放心,给我就行。”

    三人又开始闲聊,孙琬说得多,两个小辈听得多,回过神来,暮色已至,姜沉月和段朗起身告辞。孙琬没多留,只叮嘱他们在外行走,一定要多加小心。

    踏出门口,姜沉月忽然想起一件事,“姑姑,我想祭拜姑奶奶,不知道她的……”

    孙琬道,“顺着山道往前一直走,半刻钟就能见着,就在山崖边。”

    姜沉月远远看一下消失在密林间的山径,再次同孙琬辞别。

    两人走后,孙琬摊开手掌,程胤柔的云石牌躺在掌心。她将云石牌拿开,掌心赫然出现一小块指甲盖大小、叠成几层的纸片。她将纸片打开也不过拇指大小,上书五个蝇头小楷:依原计行事。

    孙琬忧心忡忡地看向两人离去的背影,转身进院里,在纸上倒了几滴茶水,把浸湿的纸片揉散揉碎,直到墨汁和纸屑完全混合,再辨不出原来模样,才在竹子下按了个小窝,把纸团放进去埋好。

    做完此事,她双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词,仰头闭眼,似乎是在祈求老天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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