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场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就连粗枝大叶的常山都察觉到不对劲,“程庄主怎么好像对这个外孙女不熟啊?”

    段朗双手环胸道,“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师祖也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有一个外孙女。”

    “啊?”常山愣了,“那她来贺寿做什么?”

    不光常山做如此想,在场众人也都有一样的想法:大好日子,她来干什么?不一样的是,常山只是单纯不解,其他人却是嫌恶。倒不是因为姜沉月,而是因为一个已经离世十几年,在这个场合绝对不好提起的人——她的父亲,姜魁。

    姜魁原本是个籍籍无名之徒,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有名的师承,完全就是一个不知道从哪条沟里冒出来的臭小子,有朝一举成名,广为天下知。他成名的原因十分不光彩,没什么人愿意说起他,就算说到了也大多是厌恶和鄙夷,加之人已身死魂灭,渐渐的就没什么人再提到他了。

    二十多年前,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悄然出现,单枪匹马杀上苍山派,扬言要和苍山派掌门谢广决斗。谢广的弟弟,也就是苍山派的二当家谢茅气不过,发誓要给这个目中无人口出狂言的恶徒一个教训,主动请缨替兄长与年轻人决斗。

    年轻人随手抓了一根树枝当武器,与持剑的谢茅交手近百招,步步紧逼,打得谢茅毫无还手之力。比武常言点到为止,年轻人却丝毫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夺过长剑重伤谢茅之后一剑将他刺死在苍山派一干人等面前。

    这个年轻人就是姜魁。

    姜魁一战成名,只不过成的是恶名,年少轻狂、穷凶极恶、不择手段,各种极尽丑恶的形容被各路人士加在他身上,那时的姜魁有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关于他为何杀害谢茅有许多不同的猜测,猜来猜去最后往他身上安了一个最有可能的:他想成名。

    苍山派是百年大派,掌门谢广为人和善,从不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做过的善事多不胜数,是少见的几乎没有缺点和不是之处、德高望重的武林人士。谢广自觉谢茅是因他而死,悲愤难当,发起追杀令誓要取下姜魁首级祭奠谢茅。

    当时到处都有人打听姜魁的下落,传言中他所在的地方也常常聚集着大批的武林人士在等着要他的命,但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不仅不像其他人一样对姜魁针锋相对,反而在众人面前替姜魁辩解。

    这个人就是云石山庄程庄主的独女,程传音。

    谢广与程庄主是多年好友,交情深厚,对程传音帮助姜魁一事有诸多不满。可程传音仿佛中了迷魂汤药一样,一直坚定说姜魁没错。程庄主怒不可遏,下令程传音禁足思过。此后一段时间,姜魁流窜多地,杀害共计九十余条人,直到两年后在江南被谢徜发现行踪,一掌打落河中,血红一片。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姜魁死定了,不成想过了几年,一直被禁足不得外出的程传音突然出现在夔州,跟死里逃生的姜魁在一起,两人还有了一个女儿。

    丑事!天大的丑事!

    程庄主虽然没有明说跟程传音断绝关系,可事实上也差不了多少,云石山庄的人见了程传音当做没见到,苍山派则是把他们一家三口都算在追杀令之中,只是到谢广离世也没能得手。

    谁料,不过短短四年之后,程传音便死于非命,姜魁遭受打击走火入魔,没过两天也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孤女。

    始作俑者已死,稚子无辜,延续近八年的追杀终于告结,姜家孤女下落不明,不知死活。

    谢广无婚无子,二十年前去世的时候将掌门之位传给侄子谢徜,也就是坐在程掌门左首的中年人。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两人可是隔着血海深仇,一个不小心打起来谁能拦得住?在场之人眼神来来回回,在姜沉月和谢徜之间游移,生怕他们一言不合就动手。

    谢徜倒是很能坐得住,就像没有姜沉月这个人在场一样。

    姜沉月也很沉得住气,抱拳鞠躬,“是孙儿。孙儿随父母在外,未曾与外祖得见,还望外祖谅解。”

    不管是表面话还是真心话,程庄主权当这话是姜沉月摆出姿态伏低做小,略微放下心来,状似不经意地说,“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不要再提。”接着扬起笑脸,“今天来的都是给程某面子的客人,蒙各位朋友多年以来的守望相助,程某才能有今天,为表谢意,浊酒一杯,敬各位朋友。”

    杯酒过,豪气冲霄汉,义薄云天,看得姜沉月浑身上下不舒服。既然程庄主这么说,场中人再怎么想看好戏也暂时将此事放在一边,和身边三两好友聊起天来。见状,程庄主终于宽心,看向姜沉月,不敢有大动作,只敢眼珠动一动,两眼赶忙移开,又看两眼、又赶忙移开,生怕被人发现。

    和他恰恰相反,谢徜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姜沉月,像一只猎鹰毫无感情地盯着它的猎物。

    姜沉月被晾在人群中央,聂津站在她身侧,两棵青松一般屹立在歪七扭八的杂草丛中,格格不入。她感觉得到谢徜正在看他,大大方方回视。

    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谢徜倒满两杯酒,走到姜沉月跟前,递给她一杯,“我和令堂令尊的仇已告结,我和姜姑娘之间已无仇怨,杯酒泯恩仇,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朋友。”

    姜沉月一声不吭,目光从酒面上转到谢徜脸上。她接过酒杯,谢徜便先干为敬,酒杯刚碰到唇边,只见姜沉月抬手,缓缓将杯中酒倒在地上,“这杯酒,就当作谢掌门十八年后的道歉,虽然换不来我父母的原谅,但聊胜于无。谢掌门,纸包不住火,十八年前,不对,应该是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前是一回事,二十八年后是另外一回事,令尊已死,谢广掌门已死,我父母仙逝,个中曲直再无他人知晓。可还有你,还有我,你我总能说清是非黑白。谢掌门,你说是与不是?”

    谢徜把酒饮尽,面不改色道,“黑白已分明,逝者已安息,不要打扰逝者清净为好。姜姑娘年纪尚轻,很多事想不明白,这很正常。谢某怕麻烦,可若姜姑娘非要惹事,谢某定当奉陪到底。”

    两人说话声音并不大,架不住形势剑拔弩张,所有人都闭紧嘴巴竖起两只耳朵听,于是焦点又落在两人身上。

    程庄主气不打一处来,矛头直指姜沉月,喝道,“够了。今日是我寿辰,你究竟是来贺寿还是来捣乱,你父母……”

    “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几个字硬生生被他吞回去,转而道,“没人教你,你就学这些咄咄逼人的东西回来气我吗?谢掌门怎么说都是你的前辈,该有的礼数呢?”

    即便姜沉月早有预料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也克制不住怒火攻心,按捺之后镇定自若道,“自学成人,多有不足,外祖见谅。”

    常山听得一肚子不自在,嘀咕道,“真没意思,早知道我也跟那柯灵丫头一起肚子痛留在客栈算了,一屋子人没一个说人话的。老话说得好,相见不如不见,今天不来,我还能把程庄主当成谭老爷子一样的人物,今天这一见,差得远了。”

    尽管他和姜沉月并不熟络,姜沉月还对他有所隐瞒,可这几天他已然把姜沉月当成了自己人,自己人被明里暗里欺负,他着实不痛快。

    段朗也没想到程庄主对姜沉月会有这种近乎苛刻的态度,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教训她,道,“不行,我得过去。”

    常山有分寸,怕自己和段朗一起过去会口无遮拦耽误事,道,“去吧,我就在这边看着,有事给我打个手势。”

    段朗拿出准备好的礼盒,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师祖,孙儿段朗,奉父母之命前来向师祖贺寿,祝师祖福泽绵长、福寿安康。”

    程庄主背手看看他,“你是?”很快恍然大悟道,“你是传思的孩儿?”

    段朗双手将礼盒奉上,笑道,“正是孙儿。我爹娘有事去了塞外,过几日才能回,让我带这对在沙漠中得来的宝珠先来给师祖贺寿。”

    身旁弟子接过礼盒,程庄主满意地打量段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都长这么大了。要不是你跟你娘长得像,我都认不出你。”而后热络地带着段朗给他的武林同道认识,“这位是我徒儿传思和江南段家段逸的孩子。”

    段朗一一拜会,不时看向姜沉月。姜沉月神色已恢复如初,和他对视,微微颔首。她知道段朗是过来给她解围的。

    那头热闹,这厢清冷。姜沉月站在原地不动,听着周围人的言语。

    上年纪的知道当年往事,年轻的正在向他们“请教”,说着说着,味道就变了。

    “谁知道怎么勾搭上的,当年这两人可没有成亲,孩子是珠胎暗结生下来的,换成我,我也不认。”

    “程传音够拎不清的,程庄主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庄主之位一定是她的,到那时想要什么男人没有,非得为了个姜魁要死要活。”

    “当年可没少劝,不听。女娃娃就是不行,眼睛里有了男人,别的就不管不顾了。”

    ……

    聂津用内力卸下木盒一角,指尖一动,木块飞向其中一人嘴里。那厮猝不及防被木块卡住喉咙,呛得要死要活,脸色涨红,吐了半天,吐出一块上好花梨木,愕然抬头看过来。

    姜沉月侧首转身,眼神如刀。那厮瑟缩一下,觉得丢人,壮起胆子握刀想动手,被身旁之人按住,“别闹事。”

    “哎哟哎哟,”常山摇头晃脑走过来,“可惜可惜,好好的花梨木,竟然被吐不出象牙的狗嘴沾得全是口水,脏死了。”

    姜沉月道,“常山大哥离远些,野狗是会乱咬人的。”

    常山拍拍胸口,“那我可得躲远些,这烂嘴的野狗别给我咬出什么病来。”

    那厮怒不可遏,甩开同伴的手冲过来,聂津一脚把他踢出十几步远,倒在人堆里。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上首众位掌门帮主的交谈也停下来。

    正聊得喜笑颜开的程庄主看见这一幕,面色一黑,立马有人上前告状,说姜沉月不分青红皂白动手打人。程庄主脸上挂不住,冲姜沉月喝道,“你在干什么?”

    姜沉月直勾勾看他,一点不惧,厉声道,“你请我来,就是让我听野狗用污言秽语诋毁我爹娘吗?”

    程庄主眼神飘忽,气得发抖不敢看众人神情。

    姜沉月一言不发,背手走出正厅,身姿笔直。聂津将缺了一角的礼盒放到上首主桌上,跟在姜沉月身后离开。

    她这一走,程庄主脸色稍霁,要找回颜面似的,一连说了好几句,“孽障、孽障……”胸口剧烈起伏。

    谢徜扶他坐下,“庄主莫要气坏身体,姜姑娘还年轻,庄主多加教导,假以时日必能懂得庄主良苦用心。”

    有人给台阶,程庄主自然乐意顺着下,摇头叹气。立时有人上前奉承,把程庄主说得是天上有地下无,云石山庄就是因为有他坐镇,才能有今天的壮大。

    程庄主被团团围住,段朗顺势走开,走到常山旁边。常山哼了一声,“把人叫回来批一顿,我怎么没看出来这是良苦用心。”

    好感来得快,去得也迅疾如风,常山越待越不是滋味,“不如我们盘林好。走,段兄弟,找姜姑娘去。”

    两人行至门外,空荡荡一片。段朗跑出大门,又折回来问守门人,“请问刚刚有没有一个姑娘和一个黑衣服的男子出来?”

    守门人反朝山庄内指,“黑衣男子没看到,看到一个姑娘往那边走了。”

    段朗向他道谢,和常山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很快看到姜沉月。

    云石山庄坐落山顶,地势起伏,正殿左边便有一处略低的水潭,花草环绕,正中架起一座青石桥,姜沉月就在青石桥上。水潭之外是陡然而下的山势,两旁山壁耸立朝左右斜斜分去,大开胸怀。日光覆金,粼粼闪闪,煞是辉煌。

    “人非好人,景却是好景。”

    常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姜沉月听得,垂眼不答。

    二人走上青石桥,段朗问道,“姜姑娘,你没事吧?”

    姜沉月反问道,“你们怎么也出来了?”

    常山答道,“道不同,坐一起都多余。”

    段朗四处看了好一会儿,问道,“那个人呢?”

    “聂津?”姜沉月扫了一圈,随手指了一棵树,“在那儿。”

    段朗本以为她是随便指的,却见平静的树上有一簇树枝突然动了,似是回应。他问道,“那天晚上的人是他吧?”

    姜沉月道,“是,他一直跟着我,没有露面而已。”

    段朗道,“他武功很好,除了那天晚上看到一眼,这些天我全然没发现还有一个人离得这么近。”

    姜沉月道,“这是他的看家本领。刚才谢谢你们。”

    “客气什么,”常山笑笑,语气变得不屑,“本来我就看不惯那些人。”

    姜沉月又道,“我骗了你们,应当说声对不起。”

    常山大笑道,“我要是你,也不会傻乎乎地说出来给自己找麻烦。”

    姜沉月道,“我这毒中得奇怪,为保安全,不得已才隐瞒身份。”

    说到这里,段朗想起另一件奇怪的事,“既然你不是程胤柔,为何她的云石牌会在你手上?”

    姜沉月把云石牌拿出来,“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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