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十

    几人说完话,便各自散开回房休息。姜沉月准备去关窗,看见屋后古大夫在收拾草药,不是把草药从屋外搬进来,而是从屋子里搬出去,铺开码好。

    姜沉月翻身下楼,“古大夫,我来帮你。”

    两人忙活一阵,姜沉月问道,“古大夫,药草不是要晒干吗,更深露重,不怕打湿?”

    古大夫笑道,“要的就是打湿,露水甘平无毒,用来炮制不同的药材,可改其功效,或毒增益。”

    姜沉月翻着草药,“我只听说过麸炒、酒炙、九蒸九制,还没听说过露水也可以。”

    看她颇感兴趣,古大夫便跟她聊起了草药和炮制方法,姜沉月不时问点问题,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聊着聊着,古大夫突然说道,“夜晚的山间景致别有一番趣味,程姑娘可有兴致随老朽到山后走一走?”

    姜沉月抬头望天,弯月高挂正空,一下明白古大夫是有话要单独对她说,便道,“承蒙古大夫相邀,晚辈自然愿意。”

    山间并没有路,古大夫在这山间待了几十年,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走,脚步轻快地领着姜沉月穿梭在密林间,地上的落叶被踩出沙沙的声音。他问道,“不知程姑娘年岁几何?”

    姜沉月答道,“晚辈二十有三。”

    古大夫道,“姑娘这般年轻,体内郁结之气却极为深重,可是有牵挂之事?”

    脚步声骤停,姜沉月停下来,淡淡的月光打在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不消多说,古大夫一眼看穿,微微笑道,“谁能没有一两件心事,能放下最好,如果放不下……”

    说到这儿,他恍然自己没有资格说这话,道,“也罢,我又何尝不是当局者。”他转头看姜沉月,“程姑娘,你还记得第一天我说过的,你所中之毒是粗通药理之人所制?”

    和姜沉月猜测的一样,古大夫果然是要跟她说毒的事情。她继续往前走,答道,”记得。”

    “这几日老朽用了很多方法,想尝试找出程姑娘所中之□□,可惜只得一些眉目。还有一个难处在于姑娘体内梨花兰叶草的药性积攒了十几年,经由人体所化,与梨花兰叶草本来的药性已有所不同,这种体质的人世上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就算老朽能想出毒药的配方,也很难找出可以充当这种体质的东西来弄清楚二者相加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兴许是怕吓到姜沉月,他语调如常,平静得就好像一位长辈在给晚辈讲述一则陈年往事,而不是在向她描述病情。然而作用有限,姜沉月的心重重地沉下去,手脚冰冷冒凉汗,脚步再一次停下来,“换句话说,我没救了?”

    她的语气一样的平静,不敢看向古大夫的眼睛暴露了她真正的情绪。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很多很多的事情在她眼前闪现,很小很小的时候父母哄着她喝下梨花兰叶草熬的浓浓的有很奇怪味道的水,独自长大之后,她用这种儿时不习惯的味道怀念父母。到这时,她才惊觉原来已经历了那么多。

    她继续道,“古大夫,我问一句别的话,其实我中毒的时候就该死了,是梨花兰叶草救了我的命让我活到现在,对不对?”

    古大夫点头,“正是。”他弯腰,左手拾起一抔泥土,右手抓起一把碎叶,分别示意道,“比如泥土是梨花兰叶草,碎叶是毒。”

    他把碎叶包在泥土里,团成球形,“梨花兰叶草将毒包裹住,毒通过泥土的缝隙渗出来,毒量不够,于无性命之忧,但是毒越渗越多,毒性会越来越强。通常来说,只要外面包裹的泥土足够厚,毒就渗不出来,而梨花兰叶草却并非如此。梨花兰叶草少了,便拦不住碎叶,梨花兰叶草多了,泥土会变得越来越湿润,最后和碎叶融合在一起,变成新的东西。”

    “这个东西比原来的毒还可怕?”

    “从脉象及这几日服药的情况来看,确实如此。”

    出乎古大夫意料,听完这番话,姜沉月的语气居然变得轻松了,“这么说我运气相当好,现在还能好好站在这儿。”

    古大夫道,“因缘际会确是相当奇妙的东西,梨花兰叶草救过姑娘一次,又救了姑娘第二次。”

    姜沉月微微低头,“这毒真的解不了吗?”

    古大夫道,“不是解不了,怕只怕在我寻到解方之前便会毒入骨骼,皮肉之毒易解,骨中之毒却难,此毒恐伴随姑娘终生。”

    月光下,姜沉月的身影淡得仿佛随时会消失,说出的话却沉着又坚定,叫人安心,“古大夫,实不相瞒,我的命本来就是捡的,活一天多一天。”往好的地方想,也许不用等到毒发身亡,就会有别的事情取她性命,她的时间比古大夫想的还要少。

    古大夫轻叹道,“程姑娘比我想的心宽。”

    姜沉月道,“心不宽如何自处。”

    古大夫大笑,“倒是老朽度量小,竟连一个年轻人都不如。程姑娘得知此事还能这般镇定,老朽佩服。”

    无人说话,周遭十年如一日的静寂不像先前抚慰人心,姜沉月看向茂密的森林,像它们都长出了嘴,无声地笑:看这些凡人,再长也活不过几十年,有什么好想的?浩荡天地之间多少人来去,还没有哪一个能活得过我们,就这点时间也值得想?

    姜沉月思绪纷杂,一会儿想到小时候,一会儿想到几年前,一会儿又想到现在,抓不住头绪。好像所有事都在眼前,又好像所有事都蒙了雾看不真切。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兴许是因为名字里有一个月字,她从小就特别喜欢看月亮,想通事情看,想不通了也看,弯月看,圆月也看。世事如何变化,月亮总归就在天上,亘古不变。

    月光如水,流进她的心里。不多时,她收回视线,转向古大夫道,“古大夫,我们回去吧。”

    古大夫点点头,“回吧。”

    翌日,姜沉月一行四人出发前往云石山庄,临行前,古大夫把制好的药丸交给姜沉月,又给了一张药方,“这瓶药能吃一个月,吃完回来找我,要是有变故,拿药方去药房配药便可。无论如何,最晚三个月,一定要回来找我。”

    姜沉月把药方妥当收好,“多谢古大夫,有劳费心。”

    古大夫笑笑,目送他们远去,把门外炉上的火熄了,回屋拿上银钱,不关门不上锁,从相反的方向下山了。

    连走带休息,三天后日暮时分,他们来到云石山庄山脚下的城镇。本想趁着天还没黑赶路上山,不料柯灵突然说肚子痛,只能找间客栈先落脚。柯灵痛得在床上直打滚,可一说到找个大夫给她看看,她又急忙说不用。

    柯灵强忍着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我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不用管,睡一觉就好了。”

    常山不解道,“怎么不早说,早说出来也好让古大夫给你看看啊?”

    “哎哟”叫了一声,柯灵委屈道,“我这不是没想起来嘛!”

    常山不得不佩服,“你够可以的,一点儿没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柯灵不乐意了,扁着嘴把脸撇到一边,抱着被子不再说一个字。

    姜沉月坐在床边,“你们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早,我陪着她就行。”

    段朗常山二人走后,柯灵从被子里探头探脑地往门口看,确定两人已离开,才把被子一甩,抹了把汗,“把我累的,装病真费力气。”

    姜沉月把手里的水递给她,柯灵两口喝完,“我装得像吧?”

    姜沉月点点头,想想道,“你明天早上继续扮疼,尽量拖延我们出发的时间,太早上山碰见人会误事。你就在客栈等宗叔,让他们住靠里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房间,后天我再回来,到时候记得留意窗户外面,聂津会先回来报信,别让宗叔他们跟段朗碰面。”

    这个房间临街,便于观察周围情形,聂津在街上就能给她递消息。

    柯灵应下,“我会小心的,庄主也要多当心,到云石山庄里面就没几个好人了。”

    “放心,有聂津在,”姜沉月道,“毕竟是寿宴,就算真的有人想闹事也要给主人家面子。”

    柯灵心直口快,忧心道,“我怕主人家不给庄主面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姜沉月才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机行事。”

    柯灵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敲敲窗棂,“阿津阿津,你可一定要小心着点,别让庄主一个人落单。”

    很快,房顶上有块瓦片动了动,是聂津给的回应。柯灵这才放心,和姜沉月两人各自躺在床上,安静睡下。

    早晨,柯灵果然不负姜沉月所望,一边打滚一边闹着说肚子疼得不行了,非让送她去医馆。到了医馆不配合地大闹,不愿意扎针不愿意喝药,直到姜沉月一声咳嗽,柯灵才渐渐收敛,乖巧懂事地留在医馆让大夫治疗,体贴地让他们去云石山庄,不用管她,治好了她会自己回客栈。

    变化之快,直令常山瞠目。段朗笑道,“既然柯灵姑娘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走吧,总不能辜负了她一番心意。”说着看向柯灵。

    姜沉月不动声色地拦在两人中间,不让他们有眼神接触,用口型无声地安抚柯灵,“没事。”接着说,“我们走吧,再晚怕错过时辰了。”

    他们前脚一走,柯灵后脚就从医馆离开,接人去了。

    巳正时前半刻,他们堪堪赶到云石山庄大门前,递上请帖,急匆匆地跑到大厅,连山庄站什么样都来不及多看一眼。他们是来得最晚地,厅里已经站满人,只有上首八张客椅并一张主椅都空着。

    实在没地方,三人挤在最外面一圈靠近门口的位置,刚刚站定,门外古钟敲响三声,厅内顿时安静。

    谈笑声由远及近,一行人由大厅侧门进入,分别落座:上首正中主椅,云石山庄庄主程泽行慈笑着站在椅前,拱手朝席间众人问好。

    姜沉月看向这个头发花白、和蔼可亲的老人,心情复杂。程庄主身后是一名蓝衣美髯中年,面色沉静,气质如松,应是程庄主的徒弟,谭传书。

    程庄主年事已高,庄内大部分事务都交由谭传书打理,传言称其极有可能继承庄主之位。

    简单寒暄完毕,程庄主落座,下首年轻弟子开始高声唱贺,“苍山派谢徜掌门赠:血玉珊瑚一对,羊脂玉如意一双……”

    人群间发出倒吸气的声音,血玉羊脂玉都是极为昂贵的珍品,一个都价值不菲,谢徜居然成双成对地送,真不愧是苍山派,就是财大气粗。

    听闻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姜沉月视线斜斜扫过去。程掌门左手边第一位就是苍山派掌门谢徜,年纪比谭传书大上些许,不苟言笑、正襟危坐。姜沉月看过去时,他正向程掌门颔首,两人说着话,其间熟稔不言自喻。

    姜沉月已没有心思听贺礼都送了些什么,盯着那二人看,手越攥越紧。

    足足过了两刻钟才唱贺完毕,程掌门起身正准备说话,变故陡生。

    “慢!”门外高高传来一声呼喝,紧接着一个玄衣男子从天而降,手中恭敬地端着一个花梨木盒子,边走进边道,“夔州姜家庄主姜沉月,献千年人参一对,敬贺程庄主八十大寿!”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字打破席间气氛,众人纷纷怪道,“姜沉月,这是谁?”脑子活泛的发现端倪,碰碰身边相熟之人,指指程庄主,悄悄道,“姓姜,莫不是那位的……”

    玄衣男子走进厅内,段朗发觉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想问姜沉月是不是那晚在古大夫家中看见的人影,却见姜沉月穿过挡在前面的两排人,走到玄衣男子面前,接过木盒,向程庄主走去,身姿笔直,不卑不亢道,“晚辈姜沉月,恭贺外祖: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说完,微微弯腰行了一礼。

    原本就很安静的大厅内,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更是安静得连树叶飘进来的声音都能听见。

    先前那位跟同伴说话的人露出得意的表情,“果然让我猜对了。”

    常山搭着段朗的肩,“段兄弟,怎么回事?她不是云石山庄的弟子吗,怎么就成了什么姜沉月了?”

    段朗脸色凝重,担忧地看向处在人群中心的姜沉月。

    程庄主没反应过来,不过一会儿便想到她是什么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却一下被众人写在脸上的揶揄及看好戏打碎,想笑却不敢笑,想认又不敢认,扯得脸皮奇形怪状,比哭还难看,十分纠结,好不容易才压下嘴角,端上云石山庄庄主的架子,淡淡道,“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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