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九

    古大夫起身在百子柜前抓药,像长者宽慰晚辈一般道,“姑娘无需担忧,身怀有恙之人最忌忧思,中毒本就伤身,如若思虑过度,身体便要分出一部分来应对情绪,于解毒一事并无好处,只消平常心对待即可。”

    姜沉月含糊地应了一声。柯灵担心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

    然而,姜沉月所想的却并不是柯灵以为的在担心解不了毒该怎么办,而是在想,这么奇怪的毒,会是谁给她下的?之前为她诊脉的大夫说的都只是中毒,古大夫是唯一一个能说出个所以然的,说不定他能看出毒的来源。

    是以,姜沉月问道,“古大夫,我有一事想问,古大夫可能看出我深中之毒的来历?”

    柯灵焕然大悟,“对对对,知道毒的来处或许就能找到制毒之人,也就是说能找到解毒药方了!”

    可惜古大夫的回答给她们浇了一盆凉水,“老朽对此毒毫无头绪。”

    姜沉月沉默不语,柯灵难掩失望。

    古大夫却接着说,“不过,这毒倒是有一点,与寻常制毒之法不同。世上之药千千万,比如附子、乌头、蟾酥、□□,单药即可成毒,若是救治不及时或不得要法,取人性命犹如探囊取物;若是制毒之人别有用意,想以毒牵制中毒之人,那么便会细心进行炮制。姑娘所中之毒乃经过精心炮制,毒性之强,能在瞬息之间致人于死地,偏偏忽略了与常见常用的益清草的反应。制毒之人极有可能并未真正学医,只是粗略地学过皮毛,凭借一些浅薄的理解将毒制成。”

    怪了。姜沉月正想着,听得段朗开口道,“会不会是这样,下毒之人是程姑娘亲近之人,知道程姑娘有服用梨花兰叶草的习惯,为了隐藏身份,毒只在残存有梨花兰叶草药性的人体内才会变成毒?”

    常山眉头直皱,“什么人能做出这种事?”

    姜沉月道,“不会。”

    段朗奇怪道,“程姑娘如何能肯定?”

    姜沉月心下暗道糟糕。她能肯定的是姜沉月身边没人会害她,然而段朗知道的她是云石山庄的程胤柔,云石山庄弟子众多,平日往来宾客亦不少,她要怎么肯定不会?

    柯灵背心冒汗,以她和姜沉月“刚认识不久”的交情,无从替她解释。

    没想到出声说话的居然是常山,“段兄弟,程姑娘可是云石山庄的弟子,山庄里的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再说了,要是坏人,谁会跟云石山庄过不去呢?”说完他自己也反应过来,“是啊,庄里的人不会,庄外的人不敢,那是什么人会下毒?”

    再说下去,怕是要发现她隐瞒身份了。

    还不是时候。

    姜沉月突然道,“古大夫,我刚想起来一件事。中毒之后我经脉阻塞无法运行内功,但是外人的内功却可以在我经脉内行走,这是为何?”

    段朗如梦初醒道,“是,我为她运功止痛的时候尝试过,无法引她自己的内力流动。”

    “竟有此事?”古大夫说着,让段朗向姜沉月体内输入内力,同时姜沉月尝试运动,而他再一次搭上姜沉月的手腕。

    和以往毫无二致,只要一运功,身体便如裂开一般痛。幸好古大夫及时喊住,让两人收势,道,“因缘造化,着实奇妙。”

    两人不解。古大夫道,“这位少侠的内心功法特殊,虽无解毒之效,却犹如盛夏之风,恰好驱散毒发时四散的湿寒之气。姑娘日后若是毒发,少侠尽可以内功为姑娘止痛。服药之后少侠也可以用内力催发药性,药效更佳,事半功倍。”

    段朗笑道,“小时候我总觉得爹教的内功心法太难不想学,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派上用场。”

    姜沉月断然拒绝道,“不行,太过损耗他的内力。”

    段朗笑道,“无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不了让古大夫给我开点补药。”

    姜沉月还是不认同地摇头。

    古大夫道,“如果只需要三天五天,此计可行;可依姑娘现下的情况,此计确实不是良方。老夫糊涂,我再想想便是。”

    为了不让姜沉月抗拒,段朗换了个委婉的说辞,“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我的内功心法虽然还没有修至化境,但毕竟也练了小二十年,不至于每天给人输点内力就要死要活的。再说我现在正值壮年,素来无与人结怨仇,练就一身内力不用来救人,难道让它当个摆设吗?常山大哥,你说是吧?”

    “啊?”毫无准备会提到自己的常山愣了一下,而后拍拍胸脯道,“段兄弟说的没错,我们江湖儿女义字为先,朋友有难,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古大夫大笑两声,“这么多年,你这性子是一点儿没变。”

    常山道,“不然怎么总是弄得一身伤,厚着脸皮来找你讨药呢?”

    段朗见缝插针把他和常山的渊源讲了一遍,古大夫一边抓药一边听,话题被岔开,姜沉月无从再和他争论。

    “为什么不让他用内力,用点内力又不会死?”柯灵凑在她耳旁小声说。

    姜沉月不愿欠他人情,也不愿和他产生更多纠葛,眼下不方便跟柯灵细说,随口应了两声,恰好古大夫抓好药,便起身说要去煎药。柯灵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我来我来,姐姐答应留我在身边就是因为我会照顾人,轮到我大展身手了。”

    说会照顾人不过是当时为了骗段朗带上她而编的假话,柯灵却把戏做足,拿起药草便要去煎。姜沉月不放心地跟上去,柯灵连火都没生过几次,怕是控制不好火候。

    古大夫拿出炭炉放在廊下,先把药草放在陶罐里用水浸泡,教柯灵泡好之后应该怎么煎。

    柯灵心里打鼓,又不能露馅,搜刮脑海中见过聂津点火时的步骤,先放木炭、后放干草枯叶,用火折子点燃枯叶,等枯叶上的火点燃木炭。行云流水一番动作下来,真的让她点着了。

    她兴奋得想喊,话到嘴边硬生生吞下去,镇定自若道,“交给我就行。”

    古大夫笑笑道,“小姑娘喜欢煎药,正好,这药需得煎一段时日。”

    闻言,姜沉月道,“古大夫,我不能在这儿逗留太久,过几日是庄主寿宴,我必须回去。”

    古大夫道,“不急,今日先喝药,我制些药丸子,姑娘带在身上吃便是。只要姑娘记得,一月之后回到我这里来,我再给姑娘诊脉。楼上有房间,这两日便在此留宿。”

    常山带着段朗上去拾掇房间,古大夫在屋内翻阅医书,柯灵蹲在门口廊下煎药,满脸认真。姜沉月背倚竹墙,闻着悠悠传来的药草香气,闭目养神。

    过了大半个时辰,药终于煎好。柯灵煎得辛苦,姜沉月也喝得辛苦,一碗药汤浓缩了酸咸苦辣四种味道,喝到最后一口,差点没前功尽弃全部吐出来。柯灵捂着鼻子闻见一点味儿都想呕,想想每天都要来上两次,欲哭无泪。

    晚上的药熬完,柯灵只觉身心俱疲,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夜幕中星子格外明亮,月儿在窗户的另一面看不到,姜沉月便倚窗观星。夜渐深,古大夫和常山段朗三人的说话声渐渐停下,直至静谧。半刻钟后,姜沉月再听不到人声,从二楼小窗上一跃而下,独自走进密林间。

    聂津已在林间等她,手中提一个装着香烛纸钱的竹篮。姜沉月接过,聂津跟在她身后,两人越走越远,到一处已看不到竹屋的水边才停下。

    姜沉月在地上浅浅掏了个小坑,从怀里拿出刻有“程胤柔”的云石牌握在手心里,引燃三柱香,对着月亮的方向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细细青烟在月光织成的光幕中漫游而上,轻轻散开,带走祭拜之人的无数思念。她把三柱香插在小坑中,云石牌放在坑边,烧起纸钱。

    火焰跳动,照在她的脸上,明明暗暗。聂津静立一旁,没有出声,亦无动作。

    待到纸钱全部燃作灰烬,她捡起云石牌起身,沉默地站了很久很久,才转身离开。

    走回去的步伐很慢,姜沉月像散心一般走走看看,夜色中无甚景色,可她喜欢这种近乎寂静的感觉,就像世上的琐事都悄然远去。

    离竹屋还有几丈距离,姜沉月让聂津先走,聂津应是,足下轻轻一点,人已闪至树梢,黑巾蒙面,一身黑衣黑裤融入夜色,仔细看也瞧不出半分。

    如果段朗不是刚好走到二楼露台,如果他的视线不是刚好落到聂津经过的那一处树枝,他断然不会发现那一点黑漆漆的人影掠过。

    段朗皱眉,这个时间,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人?他想着,从二楼一跃而下,拔腿欲追,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段朗?”

    段朗转头,姜沉月从暗处走出来,“你怎么在这儿?”

    他顾不上回答,转回身,人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往哪个方向去。段朗只好放弃,道,“有位不速之客。”

    “有人?”姜沉月往远处扫视,“我一直在外面,没看到。”

    段朗笑笑,满不在乎地说,“可能是我看错了。你怎么在外头,不是和柯灵休息了吗?”

    姜沉月低眉负手,沉声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段朗霎时了然。姜沉月看上去不在意,但古大夫的话对她多少有影响,难免情绪低落。他安慰道,“别想太多,医书上说忧虑伤身,有些病本来不是大问题,想多了久而久之反而成了大毛病。”

    姜沉月道,“你还看过医书?”

    段朗笑道,“没看过,现编的,不过道理总没错,古大夫都是这么说的。”

    “可是你会把脉?”

    “小时候我爹逼着我学的,学了点皮毛,只能摸懂脉相,看病开方是一窍不通。”

    闲聊几句,姜沉月估计这会儿功夫聂津已走远,便道,“很晚了,休息吧。”

    “等等,”段朗干脆地叫住她,动作却有些扭捏,拿出一个香囊递给她,“古大夫不是说你不能再用梨花兰叶草吗?我找他问了配方,借他的香料配个香包给你。你原来那个香包不要用了,用这个吧。”

    香包用的布料柔软,不算特别好的布料,但胜在针脚细密,绣花精致,有暗暗幽香飘出。

    姜沉月迟迟没接,段朗又道,“这是我之前在集市上买的,正好派上用场。”

    两情相悦或定情之人有时会互赠香包作为信物,段朗怕唐突,一直没有送出,直到今天。

    姜沉月道谢,接过香包收起。段朗这才看到她原来的香包还带在身上,便道,“这个?”

    姜沉月道,“我把梨花兰叶草取出来了。”

    段朗磨磨牙尖,暗自懊恼,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姜沉月再次道谢,段朗为自己的自作主张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不客气不客气。”

    许久许久,久到夜风在身边绕了好几圈,姜沉月也想不到要说什么,憋出句刚说过一遍的话,“很晚了,休息吧。”

    段朗笑笑,“睡不着随时叫我。”

    片刻,姜沉月道,“不会。”

    两人前后脚上楼,各自进房。柯灵睡得嘴巴微张,小小打起了呼,一点没察觉到姜沉月出去又回来。

    她给柯灵掖好被角,和衣躺下,静静等待睡意到来。也不知道是山林的安宁使然,还是古大夫的药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她那句“不会”影响,这晚的睡意来得很快,来得很足。姜沉月睡得很沉,一夜无梦,醒来时神清气爽,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古大夫给她把脉,重新捡药。两碗汤药下肚,姜沉月倍觉手脚轻快,呼吸顺畅,算算时间,毒性已有三天未曾发作。

    柯灵愈发打起十二分精神,把药汤煎得一滴不差,紧张地看着姜沉月一滴不漏地喝完,又是四碗汤药,一连五天,毒性依然没有发作。

    柯灵小心翼翼地问她,“程姐姐,你真没有不舒服的?”

    姜沉月摇头。

    常山笑道,“我早说过古大夫是神医,看吧,药到病除。”

    柯灵围着姜沉月上上下下问了一番,确定她真的没事之后长长松了一口气,眼圈发红。

    姜沉月起身作揖道,“多谢古大夫。”

    古大夫抚须道,“程姑娘不必客气。不过,程姑娘所中之毒毒性甚是顽固,我开的药只能拉长发作的间隔,缓解痛楚,却无法将毒性尽除,时间一久,仍会伤及性命。若想解毒,老朽尚且要多多钻研琢磨。”

    姜沉月很快答道,“能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

    古大夫看她,似乎有什么想说,终究没说出口,默然不言。

    柯灵擦擦眼睛,“要我说啊,那班子庸医就不应该开门设诊,诊不出毒还耽误病人,像古大夫这样医术高明的反而在深山里不为人知。”

    古大夫笑笑,“小姑娘此言差矣。”

    柯灵愣住,“我说错了?”

    “错,”古大夫道,“我住在深山是为避世,对凡尘琐事不闻不问,一身本领看似有其实无;你口中的庸医可能医术不如我,却实实在在地治病救人。真论起来,有愧‘大夫’之称的是我,他们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医者。”

    短短两句话,却叫在场之人说不出半个字。

    常山叹服道,“除了谭家老爷子,我佩服的就你一个,谁还能有如此宽广的心胸。”

    岂料,古大夫哈哈大笑,简直和这几天见到的判若两人。他道,“我若是心胸宽广,又怎么会躲在深山里呢。我不过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罢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