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燕小记(19)

    推开大门,空空荡荡的宅子略显寂寥。

    自公孙策官提正三品、与飞燕成婚后,被先后任职到大名府、京师等地,这汴梁的宅子便闲置了起来。庞太师偶尔会安顿下人去打扫,因无人居住,陈列也基本与二人刚成亲时无异。

    虽是一路的风尘仆仆,推开宅门的那一刻,飞燕还是瞬间心悸。她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明艳少女在策马奔腾,一边奔跑还一边喊着:公孙策,你还不赶快回去跟我爹提亲呀。傲娇少年的呐喊响彻谷间:等我考上状元再说吧。如今,他们终是携手走过来了。真好。

    “娘,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吗?”看看自己从未住过的宅子,汐嫣温声问着。

    “不是。”飞燕微笑:“你是在大名府出生的。不过,我同你爹是在这里成亲的,这儿也是我们的家,我们最终也会回到这里。”

    到达汴梁五六日,公孙策与飞燕忙的紧。公孙策接连会晤了尚书侍郎、翰林学士、正奉大夫等京朝官,商讨殿试事宜,只等皇上接见。飞燕则马不停蹄地会故友,张罗着给汴梁的宅子添置新物,还拉着汐嫣去看了太师。汐嫣几次想要张口试探退婚的事,却似被飞燕看穿心思一般,连提及的机会都没有。其实,飞燕与公孙策怎会不知晓此事,他们只是想不出该如何交代包拯与楚楚,也抱着兴许汐嫣是一时冲动的小心思,也就暂且搁置了。殊不知,与此同时,杨子遥也应皇上急诏,赶到了汴梁。

    天色已渐暗,杨府前厅内,杨子遥负手,来回踱步。次日清晨,他将随父亲一起上朝面圣。朝廷这次唤的这么急,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杨子遥内心隐隐不安。转而又想到,自己与汐嫣几乎是前后脚到的汴梁,可那小丫头还不知情,如果过几日还未收到他的书信,心中必定失落,想来,还是知会她一声为妙。之后的路怎么走,他陪她共同努力就是。

    待行至公孙府宅前时,天色已暗透。红墙灰瓦映衬着它的肃穆。一阵马儿的喘息从院墙内传来。

    “是逐日。”杨子遥心道,随即脚下一掂,一跃而上,飞身至一棵枯树上,向院内望去。果然,逐日被拴在院内一略矮石柱旁,正闭眼休息。杨子遥心中一顿,还是从怀中摸出了那张攥成小团的字条,捻入指间,翻掌轻弹,字团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逐日蹄边。看到字团落地,杨子遥放心的跃下了树,立在府门外静静等待。

    汐嫣曾对他说过,她每晚都会去找逐日“谈心”,听它轻柔的喘息,摸它柔顺的长鬃,它是她与他这段感情的见证。她只有在这个时刻,才可以任思绪乱飞,无人打搅,也没有那一纸婚约的束缚。这世间,有千种等待、万般情爱,可独独至死不渝,令人沉沦。

    “汐嫣,我让你受苦了……”杨子遥想着想着,竟被冬日的寒风迷了眼睛,视野模糊一片。

    公孙府宅内,一个高个儿身影旋即闪出,拾起了地上的字条,摇头轻叹:“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哎,小姐呀小姐。”

    “可是杨子遥将军?”

    杨子遥闻声回头。立在眼前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侍卫:“杨子遥将军,我是公孙府上的侍卫周天。我家大人请您进去。”

    什么?杨子遥大惊,却还是努力保持了镇定:“多谢。”

    厢房内明明灭灭的烛火,照着公孙阖府的前院异常通亮。杨子遥随着周天走进,似是看到来人熟悉,逐日竟也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

    入前厅的台阶处,一个挺拔身影负手而立,那人着灰色竹子图案常服,高高的发髻挽于头顶,系于发髻处的灰色发带随风而摆。

    杨子遥看看周天,周天点头示意。杨子遥心下了然,当即拱手:“见过公孙大人。”

    听见人已到,公孙策直了直身,旋即转身。来人让公孙策眼前一亮,只见他一袭白衣,身姿挺立,如墨的长发散于肩头,双眸亮若星辰,却也如月光般清冷,嘴唇薄如柳叶。他气度不凡,却眉头微皱,似是在强压内心的紧张之感。

    公孙策握拳抵住唇,轻咳一声:“杨子遥将军,别来无恙。”

    杨子遥略略抬首,正对上了公孙策清亮的双眸,又瞬间低下头去。

    公孙策轻轻叹了口气:“杨将军,今日我请你进来,只为弄清楚一件事。”

    杨子遥抬眸服身:“公孙大人,您讲。”

    “你明知汐嫣早已有婚约在身,却仍不避嫌,还是毫无忌惮的接近了她。是,还是不是?”

    杨子遥喉中轻咽,而后点头:“是。”

    “杨子遥将军,你也算出身名门,你可知何为仁?何为义?何又为信?”公孙策略略提高了声量。

    “回公孙大人的话,子遥……知道。”

    “自古以来,儿女的亲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点,想必杨将军更是知晓的吧?”公孙策神色一冷。

    “回公孙大人,子遥知道。只是……”杨子遥闭了闭眼,低下了头去:“我对汐嫣,实属情难自持。若是您能准予,我愿爱她一生、护她一生。我们自知愧对两家。所有事,皆是我一个人的错,请公孙大人责罚。”

    “好一个情难自持。”公孙策冷笑:“你一句情难自持,便可将仁义诚信置于不顾吗?好一个杨家的后人。”公孙策微喘,背转了身去:“周天,去把夫人的鞭子拿来。”

    “爹,你这是要做什么?”听到声响的汐嫣急急冲出,跑至回廊尽头处时,却被飞燕一把拦了下来。

    “你急什么?”飞燕面露怒色:“他不是我大宋的将军吗?他不是剑术不凡吗?几鞭而已,能把他怎么样?你爹当年任鸿胪寺少卿时,挨了皇上哥哥十板子,现在不照样好好的。”

    “娘!”汐嫣心急如焚:“这不是他的错。”

    “当然不全是他的错,你也有错。”飞燕喝道:“可他作为一个出身名门世家的男儿,至信字于不顾,实乃世人所不能恕。你爹只是教你们如何做人而已。他是男人,他就该挨。”

    汐嫣当然知道,几下鞭子不会对杨子遥怎么样,杨子遥也不会反抗,必定会动也不动的挨着。汐嫣只是心痛,她最敬重与最爱的人,竟是在如此情形下见了面。

    “杨将军,得罪了。”周天在杨子遥耳边低唤,把鞭子的一头往紧里攥了攥。周天知道,自家大人并不是真的想教训杨子遥,只是气愤两个少年的年轻气盛、置道义于罔顾而已,所以这力道,自是明白于心。只是这几鞭之后,大人的路,也不好走。

    只听“刺啦”一声,长鞭旋转着飞入半空,伴着嗖嗖风声,从杨子遥身前掠过。又是极为清脆的一声,鞭子向着刚才那鞭的反方向再次划过。杨子遥感觉胸前火辣,重心不稳的小退一步,而后赶忙深吸一口气,稳了稳身形站定。

    周天回头看看公孙策,见自家大人仍背对向院中,不言不语,又望了望杨子遥,无奈摇头。杨子遥却向周天点了点头,示意他无事。长鞭再次蜿蜒向空中,又两鞭之后,杨子遥胸前的衣襟已破。

    “好了!”

    随着公孙策的一声低吼,周天止了手中动作。

    杨子遥看看回廊处,汐嫣正怔怔地望着他,泪流满面。杨子遥满心疼惜地抿唇点头,似在告诉她:没事,真的没事。

    天空中,竟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

    “杨子遥,你先回去吧。”再张口时,公孙策的声音已是暗哑不堪:“你们的事,从长计议吧……”

    待回到杨府时,落雪已打湿了杨子遥肩头的衣衫,寒气渗入亵衣,那被长鞭抽过的地方终是漫出了生生的痛。刚要钻回卧房,却直直撞上了冲出来的程肖灵:“公子?这么晚了你去了哪里?你的衣衫怎么破了?”

    “没什么。”杨子遥抬臂捂住了破处:“与故人饮酒畅谈时,教训了一下几个恶霸。”

    同为习武之人,程肖灵一眼便看出了端倪:“公子,以你的武艺,教训普通的恶人怎么可能受伤?这明明是鞭子抽的。”

    “真的无碍。”杨子遥摆手:“爹歇下了吧?你也快回去休息吧。”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又是与公孙小姐有关,对吗?”程肖灵神色复杂,终是没忍住。

    杨子遥一顿,轻呼一口气,侧目看向程肖灵:“与她无关,休要乱猜忌。”继而回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程肖灵一滞,蹲下身去,将头埋在臂弯里,轻轻抽泣起来。她是个性格倔强的姑娘,从不向外人展现她的脆弱与无助。她自幼父母双亡,五岁时,因舅舅家中贫寒,被舅母遗弃在街边,饿的只剩半条命。是排风姨奶与杨府夫人杜氏在早市发现了她,见她奄奄一息,心觉疼惜,便带回府上赏了些吃食。梳洗干净后,才发现这姑娘眉眼精致,做事也小心翼翼,杨排风觉得,这丫头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杜氏见姨娘喜欢这丫头,自己府上又只有两子,膝下无女,便留了下来。用杜氏的话说:给怀玉和子遥当个陪读丫头也不错。后来才发现,这丫头学习武学竟是出奇的快,一招半式瞬间就能熟记于心。因与杨子遥年龄差距小些,便很自然的留在了二公子身侧。早年,杨子遥随杨文广征战,有她在身边,既可作侍卫,还能照顾二公子的起居,实为妥帖。

    殊不知,正是这样的朝夕相处,早已不知在何时,在程肖灵的心底深处,生出了小小的心悸。她的子遥公子生的越发耀眼夺目,唇边总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即使是随意的点头摇头都让她心动不已。每每看到有大家闺秀的媒人上杨府想要说亲,她总是惴惴不安。还好还好,她的公子根本无意。想来,夫人也曾向杨子遥提及:你若实在对她人无意,不如就收了肖灵吧,你们自小便在一起,知根知底,定可携手一生。每当此时,程肖灵总是面颊绯红,眼中闪过期冀的光。公子你知道吗?如若可以照顾你一生,我程肖灵死而无憾。可是,她的公子却总是淡然一笑:我无此意,亲事,我只想从长计议。

    她觉得,一定是她做的还不够好,亦或是公子心系家国,无暇顾及情爱之事。直到有一天,一个青衣姑娘上了公子的马,他的眼神在那一刻,散发出了异样的光。他送她马匹,他为她挡刀,他给她递茶……仿佛他心里的那束光终于燃起。他们并肩站在一起,那身影,突然就晃了她的眼睛,刺的她心里生生的疼,好像一切还没开始,什么都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一进卧房,一阵暖意袭来。北方冬日寒凉,程肖灵早在日暮之时,就将暖炉搁在了杨子遥房内。伴随着“嘶”的一声,杨子遥终是轻抚心口摇晃着坐了下来。缓缓褪去上衣,被鞭之处虽未渗血,但鞭痕处已泛出青紫色,又受了冻,那青紫色越显浓重,又烧又疼。杨子遥无奈摇头苦笑:这周天看上去已在极力忍着力道了,还是留下了这么重的印记,公孙府的侍卫,果然不同凡响。转而又想到了那个傻丫头,此时一定也在卧房内偷偷地抹眼泪,不禁一阵心疼。自与她互道心意之后,总是惹她流泪,如果那个秋夜没有去找她,没有与她拥吻,她的路,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难走……

    “汐嫣……”杨子遥嘴角微抬,念着自己心中的姑娘,躺下了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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