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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岁月(二)

    回到山上已有不短的时日,但凰愿却迟迟未曾想起上一世的事情。

    即使生活在一模一样的环境之下,似乎也不能激起她一星半点的记忆。夙情虽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些担忧。

    “笃笃笃,笃笃……”一只小雀欢快地啄响书房的窗沿,用脑袋顶开了窗棂钻进来。

    “叽叽。”

    它见夙情正坐在书桌前思忖什么,于是凑过去蹭了蹭他的的手背。

    “嗯?”夙情撸了一把毛茸茸的小脑袋,“怎么?”

    “序珖兄,别来无恙。”小雀张口吐出的是清澈男声。它打完招呼在桌子上蹦跳了两下,“嘭”地化成一张暗黄信笺,漂浮在半空。信笺的边角描有一丛荆枝,纸上的飞白书写得肆意张狂,一意笔锋力透纸背,内容却是恭谨谦和——

    “吾兄,展信悦。序珖兄所述之事,不尽知,故不敢托大。尽阅典籍,未见可解之法。然族中存一残籍名为《引凰集·流云卷》。其内有云,凡灵物托生,皆有累世记忆相随。若有变数,可以灵探查天地命三魂。时经久,书者不可详考,叙之以为引。若有惊梦,或为前兆。依愚弟拙见,为今之计,将养为善,辅以灵草润神,或有所助益。承影字。”

    陆醉月,字承影,是为玄清一族族长。

    早些年,他于游历途中与夙情结下缘分。两人虽性格天差地别,却是浩浩清风可鉴的知交以心。

    玄清一族常年居于中州金台,专事疗伤愈之事。因为地处中原腹地,四通八达的驿道皆汇达于此,易知百事,易觅珍奇,从很久之前,就以藏书丰厚而晓于天下。

    传来的书符阅过即焚,余烬在空中画出一个玄清标志——有一小雀栖于荆枝之上,蹦跳几下,煞是可爱。

    “陆醉月的信?”白镜砚来弟弟房间从不打招呼,进门时刚好瞧见散完的一点火星。

    “嗯,师尊久久没有恢复记忆,有点担心。”夙情似是早就习惯了一样,平静地回答道。

    “怎么样?承影怎么说?你不打算把师尊带去给他瞧瞧吗?”事关师尊,就连向来不着四六的白镜砚也是一脸正经,“正好带师尊出去散散心说不定有奇效呢?”

    夙情沉默了片刻,并没有即刻回答,而是换了个问题:“承影只提到了引凰集上有一小段相关的描述,二哥知道此卷是谁写的吗?”

    “不知……”白玉扇骨在掌心来回敲击几下,老狐狸倏地恍然大悟,“啊,难道是凰愿?我竟不知道愿愿还有大作流落在外,从没听说过啊。”

    “当年师尊下山,途径金台停留了几日。某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喝到微醺之时,随手写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她族人的下落,灵族前辈们的性格,大部分都是她信口胡诌的。不过后来正本被师尊自己弄丢了,如今承影他们所留的是一本拓本。”夙情说着脸上浮起一丝惋惜,“所以承影并不了解更多,即使去了,也不见得有什么法子。”

    山上的古籍中没有与凰愿对应的症状,若是连陆醉月那里都没有相关的记载,再去别处寻怕更是不可能了。

    “你我都为她把过脉,也未见什么异象。”白镜砚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桌面,“于身体应是没什么大碍,神魂倒是难说……哎,要是阿冽在就好了。”

    “二哥也别难过。我知道的,如今师尊平安回来,我便无所求了。不管发生什么,护她长大总是不成问题的。”夙情点头。

    “那你可要再想想办法?” 白镜砚问。

    “算了罢,且不说如今是束手无策。上辈子那些事,师尊也不见得还想再回忆起来。”夙情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惫道,“且看将来吧,我想着等师尊长大一些了,就把利害都说与她,让她自己做决定。”

    “你这会儿倒是舍得不管东管西了。”白镜砚嘲笑得毫不客气,话里却都是宽慰弟弟,“走一步瞧一步吧,师尊的功德必然不会错的,许是年岁尚小的缘故,或是她自己有什么筹谋封印了记忆也未可知。”

    是否要找回记忆的确也都该愿愿自己做主,他们两个无缘无故、打着为她好的旗号一手包办算是怎么回事呢?

    “对了,我来寻你本是想问别个事情。既然愿愿回来了,我寻思着是不是要给大哥传个口信?”白镜砚想起了来意。

    “我都险些忘了大哥了,还是二哥想得周到。”夙情半是歉疚半是笑地回答。

    近日忧心师尊,倒是没想起来同大哥打声招呼。

    “哼,多余了啊。我还缺你这句奉承?”捧了半天梗,终于得见弟弟一个舒展的笑意,也让白镜砚松了口气,他皮笑肉不笑道,“在这里跟我嘴甜,怎么不见你替我分担些苦差事。”

    “真心的。”夙情拍拍心口,真挚回应。

    白镜砚懒得理弟弟难得的调皮,叹了口气。

    如今师尊好不容易回来了,大哥却不知身在何处,这个家也不知几时才能真正团圆。

    凤北卿与他都是还未化形的时候,就被长辈扔到了山上美其名曰益于修行,夙情更是不知出身、无家可归,兄弟三人早把祈云山当做自己家了。但自从青梅竹马的银氏三小姐银珎失踪后,伤心失意的凤北卿决意去寻她。虽然每隔几年尚会来信报个平安,却是再也没有回来过。

    前有师尊未见转世,后有大哥不曾归山,一家四口竟然四分五裂着过了千年,常常只有二哥小弟相依为命。

    “银三小姐至今仍是杳无音信,怕是……”夙情与他二哥心有灵犀,老狐狸光是叹口气,就能知道他心中所想。

    “怕是难啊。”白镜砚摇摇头。

    “哎。”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到了心知肚明的无奈。

    “如今虽未得圆满,但是愿愿到底回来了,你也是时候不要崩得太紧了。”白镜砚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嗯,谢谢二哥关心。”夙情笑着点头。

    “跟我还客气。走了。”白镜砚留了个潇洒的背影给夙情,走了也不顺手把门带上。

    夙情望着敞开的房门,衣袖半挥,想了想却是散去了那道想要关门的气劲,随得房门敞开灌风。

    暴雨毫无预兆地倾泻下来,偶有靛青雷霆劈开黑沉夜幕,金箭似的当空射下,将半边的天空照得透亮。

    巨响轰鸣而过,惊得凰愿一个激灵。

    雨声如瀑。

    “师父,这雨这么大,后山上的花草可要紧呀?”她趴在窗边,透过半支着的窗子看见院子里的蔷薇被珠连而落的雨水打得东倒西歪,愁得皱起了小脸。

    “过来,莫待在窗边,雨大了小心着凉。”夙情等了片刻,见凰愿趴着不动便也不再催,袖裾一甩,向着空中随意一抓,雁灰云兽纹大氅便直直飞向手中。

    他走到窗边,将大氅披在凰愿的身上。

    锦玉搭扣挤出她小小的双下巴,夙情忍不住揉了一下。

    “师父。”凰愿等不到回答,不依不饶地继续问,“师父,他们要不要紧呀?”

    夙情无奈地解释:“无事,她们皆已经化形,如此风雨尚不算什么。且这场雨落于朔月,充满灵气,于他们而言倒是个修行的好机会。”

    孩童心性浅,凰愿听闻花草无碍,已被别的事情引去了了心神。

    “怎么了?”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夙情出声询问道。

    “修行,”凰愿若有所思,“师父,修仙难吗?”

    “可以说难,也可以说不难。”夙情自身以灵物入道,于修炼一途又是朝乾夕惕,自是不觉此道艰辛。

    但天下泱泱,真正能入道的又有几人?

    不过万之一二。

    “那我也可以吗?”那双童稚乌眸中含着期待,又有些近乎冥顽的坚定。

    “可以。你想学吗?”夙情牵着她的手。

    “想。”凰愿用力点了点头。

    “若是入道,我虽能护你一途,却必然艰辛,你可想好了?”夙情问得很认真,完全不似对待懵懂无知的孩童。

    “嗯!师父若是肯教我,我就愿意,愿愿不怕苦。”凰愿拍了拍小胸脯,同样认真地承诺。

    “好,那我定会带你入道。但你现在该睡觉了。”夙情一手抱起凰愿,一边走向床边,一边施了个小小法术暖被窝。

    凰愿被放到地上后,乖乖地脱了大氅钻进被窝里。她的里衣是天蚕之丝所织,贴身所着轻柔若无物。这些吃穿用度,每一件和凰愿相关的事情,夙情恨不得都亲自经手查验准备,白镜砚常说他多少有点患得患失的毛病。但就这么个小小的师尊,真是他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

    房间里燃着和夙情身上一样的熏香,清幽的香味染在被子上,让凰愿感觉自己像是被师父抱在臂弯上。她尤其喜欢这个味道,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这个味道好闻,还是因为常常在师父身上闻到。

    此香名雪髓,以广藿、麝香为底,或加檀香、辅以少量的玫瑰花与乳香,气味悠远安宁。昆仑之巅的雪若是有味道,可能便是如此。

    “师父,今晚有睡前故事吗?”凰愿眨巴着眼睛看着夙情。她和亲近的人说话之时,会无意识地放软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撒娇。

    “你乖乖闭上眼睛就有。”夙情斜靠到床沿边上,替她塞好被子。

    “哦,那我闭好了。”凰愿乖巧地说。

    夙情瞧着她用力到眼皮都在颤抖的样子,忍不住失笑,但还是如她所愿,放缓声音说起了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一只鸡,一只狐狸和一条小蛇,鸡是火鸡、狐狸是白毛,小蛇是金的,他们都是被一个小姑娘捡回来的……”

    堂堂的序珖神君不擅长讲故事,故事大多也非常无聊,翻来覆去都是这几个,铺陈叙述只如流水。但凰愿从不嫌弃,甚至还很喜欢,每每到夜里临睡前都会问一问,像是个日常的功课一样。

    “嗯,然后呢?”她迷迷糊糊地问。

    “嘘,别说话,仔细睡不着。”夙情隔着被子轻拍,接着说,“他们在山上相依为命,但没想到狐狸吃鸡,鸡吃蛇。小蛇处在低端可怜得很,所以小姑娘格外心疼小蛇一些。”

    他的声音很是好听,宛如轻拨七丝之时金声玉振,干净而沉雅。

    被师父轻轻拍着,又有催眠的故事在耳边低哄,是个再安心不过的氛围,凰愿从来也坚持不了多久。见她气息逐渐平稳,夙情便停下了手。

    “唔,然后呢?”睡着了的凰愿仍旧在嘟囔。小脸被热气熏得红红的,上一刻还在惦记着故事的后续,下一刻已经开始满汉全席的美梦一般砸吧砸吧小嘴,也不知道品出了什么山珍海味。

    夙情支颐看着稚嫩的睡颜,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小孩子柔软的头发只教他内心软成一片。

    但白日里承影的书信一直记挂在心头。

    他并起双指点在凰愿的眉心,强大的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入,在她体内循环了一个周天,仔仔细细地检查每一络灵脉和神魂。

    “怎么会这样……”

    确如流云卷所书,凰愿正是魂魄不全。她并不是废灵根,而是三魂破碎导致灵气无法聚集,不显天分。不知是不是灵气供养出了问题的缘故,她的心脏也有些弱,跳动起来格外滞涩沉缓。

    “哎……”在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之后,夙情薄唇微张——

    有一道微芒自他口中漂浮而出,其中似有琼浆流动、似有群星坠沉,点点光芒氲出斑斓光晕,熠熠神辉随之晕散开来。这颗龙珠修炼逾千年,即使是最上等的宝珠,都无法与之一较华彩。

    柔光浅吻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平静到近乎无情的神色。

    复杂的起势被夙情细长的指节缓慢而沉稳地结出,随即变化为下一个。愈来愈快的法印催动大量的灵力飞速流转,龙珠好似无法承受一般剧烈颤动。转眼间,璀璨的金芒由它的中心暴涨,将原本昏暗的室内映照得宛如白昼。但紧接着,它骤然平静下来,光芒尽收,像是找到归宿一般自凰愿的眉心溶入,再不见踪影。

    “师父……”沉在黑甜梦乡的凰愿有所察觉似的,轻轻唤了一声,但并没有醒来。

    “唔!”夙情翻身而起,一口猩热的血液便不及呛咳出来,掩着嘴角都未曾止住。暗红的液体顺着指缝滴滴滑落在汉白玉的地面上,宛如雪间赤梅,异常刺目。

    他眉头紧皱,胸膛不住地起伏,喘|息不已,撑在床框上的手竟是在微微颤抖。失去龙珠的虚弱感似千钧之力袭来,像是要将他拽入深渊一般,恍如隔世,但是在无尽痛苦之中,又好像有温和的力量回护,平复着躁动的血液,填补空虚的识海。

    直到呼吸渐渐平稳,他才伸手抹了一下嘴角。

    昏暗的灯光下,模糊暧昧的血迹染红唇角,如重瓣似的嵌在毫无血色的白玉脸庞之上,生出了一种脆弱的美感。

    夙情所谓地笑了一下,如释重负。

    “唔……师父父,”凰愿在梦中嘟囔,“今天的汤圆太甜啦。”

    这一声软糯娇嗔,仿佛一丝钢线,于深渊之前将他牵住。

    夙情撩开衣摆坐回她的身旁,指尖拂过她额角的一缕碎发:“只愿你今世顺颂时祺。”

    暗光明灭间,冰冷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在少女的眉心落下一个虔诚到近乎圣洁的亲吻。

    “师尊……”

    轻呢转瞬即逝。

    掐丝的银质香炉散尽半缕白烟,还余有一丝微末冷香袅袅而环。

    凰愿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夙情早已不在房中。她一路循着清浅的气息找去了书房,还没摸到门口,就听见了白镜砚和夙情模糊的争吵声。

    “你这样做,等将来她知道了,不怕她怪你?”白镜砚的声音不见往日透亮,反而低沉喑哑,像是一口火山灰呛在喉间,马上就要喷发出爆热岩浆似的。

    少见。

    白狐狸从来都是笑盈盈温温柔柔的,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

    “她不会知道的。”夙情的声音凉凉的不甚在意,“况且,难道我要袖手旁观么?换了二哥不也一样会这么做?”

    “我……你!你少拿这话堵我,你这个样子……哎,快点给我闭关去。”白镜砚被这捧冰水兜头浇下,一肚子火将熄未熄,真是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

    “好,二哥。那师尊就……”夙情不忘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只是你师尊不是我师尊吗?方才不是还堵我话,回头就这般啰嗦。”白镜砚咬牙切齿,“你可真是要气死我。“

    夙情越是这样不在意,老狐狸就越是担忧。

    这几年,他看着夙情越来越了无生气却毫无办法,本以为凰愿回来了,一切都会变好,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把龙珠交了出去。师尊也好,师弟也好,都是他在乎的人,可教他怎么办?

    “……”

    师尊是谁?

    两人声音压得低,再多的凰愿听不清楚,她心下疑惑,推开门走了进去:“师父,发生什么了呀?”

    “咳咳,没事。”夙情转向凰愿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他今日穿的是轻罗直裾,却罕见地披着件镶风领的鹤氅。素色的衣裳更显得肤色欺霜赛雪,唯有鎏金凤眸中的微末星芒让人觉得他尚有些生气。

    “你师父要闭关了。”白镜砚没好气地说,但到底也不忍心凶凰愿,找补道,“你师父受伤啦,要闭关一阵子休养一下。”

    “师父你受伤了吗?要不要紧呀?”凰愿精确地捕捉到了受伤这个词,又联想起了床边没有拭净的一滴血,难免着急。

    “无事,不打紧的。”夙情急忙安抚,一边朝白镜砚使眼色,示意他别在师尊面前胡说八道。

    白镜砚悻悻地闭了嘴,但桃花眼中还是生气。

    “那闭关是什么呀?可以治好师父的伤吗?”凰愿不懂。

    “专心修炼,不见外人,不饮不食。对内伤会有助益。”夙情耐心地解释道。

    “要不见外人吗?”一听不见外人,凰愿顿时有点失落。

    会很久都见不到师父吗?

    她来山上这么久,从来没有和师父分开超过半天,但她不愿师父担心,便藏了半句不敢问。

    “不会,每隔三个月我就会出来一次。”夙情勾起凰愿的小指,与她拉钩许诺:“我保证,凰愿耐心等等我,好不好?”

    “好~”凰愿年幼,尚不知夙情到底是何伤,听见师父的保证,顿时笑弯了一双眼睛。

    “……”

    白镜砚深知劝说一定是无用功,于是多说半个字的力气也不浪费,只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心中啐道三个月有什么用。

    一大一小,真是操不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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