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终)

    叶灼只是笑,“这是鼍龙肉,寒潭里生的,被传为《山海经》中神兽何罗鱼,包治百病,不过当然是骗人的。肉又柴又腥,处理起来很费功夫,远不如它的皮有价值——不过止咳补气是有的。”

    “你知道吗,小的时候大人总是告诫我们不要进入大雪山,里头有许多上古凶兽。”叶灼小口咬着,“我想去又不敢一个人,就骗我阿姐说,里面有上古食材。”

    李莲花顿时唇角勾起,微微摇头。

    这丫头当真跟李相夷小时候很像,聪明骄纵,属于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

    他也曾骗师兄私闯禁地,差点双双毙命,回来两人一起挨了好一顿打。师兄发誓再也不给他带糖,他费了好多心思,又是自制兵刃,又是机关暗器的,送了一箩筐。

    虽然最后……得了个那样的结果。

    “啊,这雪莲也是云城特产。”叶灼弯腰指着糖水摊上的罐子,“婆婆,给我们来两份桃胶红枣雪莲。”

    李莲花认命地继续掏钱。

    “姑娘,你夫君好温柔啊。”阿婆将银子收进荷包里,笑呵呵地祝福他们,“现在难得有愿意陪夫人逛街的啦,祝你们白头偕老啊。”

    叶灼笑笑不说话。

    李莲花也懒得解释了,总不能每遇到一个人都解释一遍。

    可能他们俩这个年纪,没成家的已经非常罕见,这样并肩走在一处,便人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了。

    看起来她今晚上是非得把他的钱花光,专挑昂贵的吃食玩具。

    “叶姑娘,我这可只剩这最后一百文了,你想好了要买什么?”

    “唔……”叶灼环顾了一圈,最后停在了糖铺跟前,“这个。”

    盘子里晶莹剔透的彩色糖珠,垒成了宝塔一般的形状,被灯火一照煞是绚烂。

    虽然摆盘精致,但确实也只比普通的糖贵一点点,一百文买了整整一斤。

    叶灼伸手就拈起最上面的一颗,转身举到李莲花唇前。

    他愣了。

    叶姑娘眼里盈着柔情蜜意,唇角弯弯,灯火映照着她绯红的脸颊,一点都看不出来已经二十六岁了,倒像是十六岁的小姑娘。

    他犹豫了两秒,张口将糖含入嘴中。

    这下换叶灼怔愣了,良久忽然一笑,眼神里跳动着莫名的欣喜。

    她原本只想调戏他,看他偏头无奈的样子,然后将那颗碰过他唇的糖吃掉。

    她低下头,又拈了一颗放进自己嘴里。

    李莲花什么都没说,看着她脸上飞起红晕,眉梢微动,嘴角微微上扬。

    过了一会,他突然觉得口感有些不对,转脸问摊主:“这是什么糖?怎么里头如此辛辣?”

    “公子,这是酒心糖。”

    什么?

    叶灼下意识要吐出来,可已经晚了。

    一酡微醺的红色爬上了她的脸颊,眼前人晃了晃,出现了重影。

    李莲花眉头轻拢,看她这副神志不甚清明的模样,有些担忧。

    “叶姑娘?”

    她眨眼,茫然四顾,不确定道:“你在叫我?”

    他顿时哭笑不得,“叶姑娘,你这次又是什么?”

    她猛地甩了甩头,看上去想要努力恢复神志,但是反把自己甩得晕头转向。

    李莲花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胳膊,她仰着脸问:“你是谁?”

    李莲花一本正经:“你的主人。”

    李莲花传音给人群中的方小宝,“我送叶姑娘回去了,你一会玩够了就自己回房吧。”

    方多病立刻从人群中挤出来,看叶姑娘一副神志不清、脚步虚浮的样子,立刻关心道:“叶姑娘怎么了?”

    “她误饮酒,醉了。”李莲花把人揽在怀里,“没什么事,我反而担心她伤到人。”

    “哦哦,那我陪你一起。”方多病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巨大的电灯泡,他只觉得李莲花一个病人和叶姑娘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走夜路会有危险。

    叶姑娘的房间是栋单独的二层小楼,建在纳兰夫人的墓室旁边,倚着冰湖。那边人迹罕至,地湿路滑,又没有什么护卫。

    一路上叶姑娘乖巧安静,像是睡着了。

    方小宝也难得没有喋喋不休。

    夜色清明温朗。

    四下寂静无声。

    他踩着满地寒霜,仿佛要跟他们一起,在寂旷的雪原间一路行至天荒地老。

    “应该是那间吧?你扶着叶姑娘,我去开门。”方小宝换了左手拿剑,捣鼓了半天才把门弄开,结果一推开门便怔在原地。

    “怎么了?”

    “啊,这,我还是避一避。”方小宝立刻知情识趣地退出来,“您请——”

    李莲花用奇怪的眼神瞟了他一眼,然后跨过门槛。

    然后他也怔住了。

    那里头一屋子的画,全部都是李相夷。

    他斜倚窗框,仰头饮酒。

    他负手而立,归剑入鞘。

    他举杯饮茶,勾唇浅笑。

    他横剑身前,杀气四溢。

    他白衣纤尘不染,身姿挺拔,却偏过头背着人偷偷吃糖。

    他红衣提剑,踏月而来,意气风发的脸从雾气中隐出。

    他端坐高位,垂眸冷笑,伸手抚平衣角飘带。

    他拔剑掩去半张脸,只用一只眼睛自下而上地看人。

    李相夷。

    李相夷。

    李相夷。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表情,都在画里永远凝固,封存在这世上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说过的话,做过的诗,与少年热血一同,字句烫烙。

    清焰姑娘曾说,“我最擅长的其实是画,却只是不愿画与人看而已。”

    她的画风不是时下流行的‘写意’,而是颇为古雅的‘工笔’,细致写实,纤毫毕现。

    以狼毫小笔勾勒,随类敷色,层层渲染,尽其精微。

    画中人像是穿透了十年光阴在凝视他,那份栩栩如生让他觉得心里钝痛。

    叶姑娘曾说她其实不爱李相夷。

    他信就是傻子。

    与他年少时喜在人前炫耀的爱意不同,沉默的爱是寄不出的信,无法开口的挽留,伸出又收回的手。

    其实这种时刻……他也不是未曾有过。

    他本以为今夜心中已被填得足够满溢,却没想到又猛然撞入一片汪洋。

    那挂在屋内正中央的一副,正是两人初见当晚,他一袭红衣,倚在窗框上饮酒,背后一轮银月如盘。

    她在下面提了一行清俊飘逸的小字。

    愿君永如天上月,皎皎千古不染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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