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谣

    城南李家大宅。

    院内放了三张大木案,木案上各有十几个陶碗一字排开,陶碗里都装了深浅不一的红色酒液。

    李家老爷李守业用清水漱了口,一碗一碗的尝过去,每尝一碗,便皱着眉摇头。随着尝的酒越来越多,他的神情便越来越失望与恼怒起来。

    “不对,全都不对!”

    尝完最后一碗,他烦躁的一拍桌,指着面前站了一排的酒师傅们,张口便骂:“都是干什么吃的?李家养你们有什么用?!”

    他越说越来气,“那乔家小儿再怎么厉害,不过弱冠之年,你们在此道浸淫数十载,难道还比不上他?区区一碗神仙醉,看把你们为难成这幅德行,连照着他的酒酿都酿不出来,真是窝囊!”

    院里的酒师傅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最终,为首的酒师傅为难道:“老爷,并非我们没用心,先前酿出来的‘美人醉’虽仅有五分像,都已是极限,恕我直言,再像一分,都是不可能。”

    “不可能?”

    李守业闻言,拍案怒道:“李家出钱养着你们,就是为了听你们说不可能?!”

    “他乔临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难道还是神仙不成!他能酿,凭什么你们不可能?”

    为首的酒师傅姓木,是李家的首席酒师傅,他一辈子以来顺风顺水,深受东家重视,没想到临老要退下来了,遇到这么诡异的酒,被吩咐下来这么扎手的任务。

    他叹了口气,举起酒碗,摇晃着碗中猩红酒液,点评道:“神仙醉,酒色如血,带有异香。我们这几个老骨头花了整整一个月,才终于破解了其中八味酒材。云川葡萄汁的味道,甚至能做到丝毫不差的还原。可惜……剩下至少还有五味酒材,无论如何都猜不透。”

    “这五味酒材中,又有一味最为关键!”一位瘦削的酒师傅接话道:“神仙醉的异香多半来自于此,酒色也来自于此!可惜,我们遍寻古籍也未能找到,真是令人好生好奇。”

    “这味神秘酒材找不到,那么酒色就无法酿出血红,我们需要用带颜色的酒材去调色。可是这样一来,这些有色酒材本身的香味就会影响酒香,令成酒驳杂不堪,沦为下乘,我们又只能投入更多的酒材去调节酒香,可是如此一来酒味又受到影响……哎,难啊,难!”一位矮胖的酒师傅叹道。

    年龄最大的酒师傅摇了摇头,“好酒天酿成,妙手偶得之。依样画葫芦,非酿酒之道也。”

    见李守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木师傅摇了摇手,众人收声。

    他端着酒碗,面不改色的说道:“五味酒材确实难找,但这也并非我们知难而退的原因,神仙醉的妙处不止于此。老爷,您且尝尝,此酒的底酒,您以为如何。”

    李老爷看了眼他,将信将疑的尝了口神仙醉,皱着眉,仔细咂嘴。过了会儿,他脸色凝重起来,眉毛越皱越紧……越皱越紧。

    最终,他眉毛一扬,震惊地指着酒碗,大声道:“这是!这竟是……”

    “至少有十个年头的陈酒啊,老爷。”木师傅一脸凝重。

    李老爷神情空茫,站起身来,向西走了几步,又向东走了几步。

    看了眼自己身前陪伴了数十载的这群老伙计们,他最终得出结论,“他疯了。”

    “二十两。”他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两一坛的酒,他拿十年陈酒来做底酒?”

    “用一坛少一坛的十年陈酒啊,他添加了这么多酒材拿来卖,只卖二十两。”

    “乔正则!”他仰天怒骂,“你个老疯子生出小疯子!你看看他,你看看你儿子,他还要不要我活!”

    “他拼着玉石俱焚也要在我李家头上拉屎,在江阳所有酒家头上拉屎!他脑子有毛病!!”

    酒师傅们面面相觑。

    木师傅劝慰道,“老爷,老爷,您消消气。乔家小子他估计,没有这个想法。”

    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仗着自家藏酒洞酒多,就低价作践自家藏酒,故意扰乱行情。乔临有胆识有底气酿神仙醉,而且源源不断的供应出去,就说明他靠的绝不仅仅是自家藏酒。

    “各家藏酒洞,十年份的藏酒,两百坛都算底蕴深厚。而乔临已经卖出去四百坛神仙醉!而且听闻他还和官商说好,两月后再到他那里领一百坛。”

    李老爷一怔,脑海里顿时冒出来一个无比糟糕的设想,“你是说……”

    木师傅叹了口气,“他有办法催化陈酒。”

    有办法催化陈酒,这是什么概念?

    他将拥有取之不竭的藏酒洞,十年份、五十年份、一百年份的陈酒,都将用之如泥沙……

    李老爷如丧考妣的重重坐回椅子上。

    “老爷,也不必过于担忧。乔家目前两个月才出两百坛神仙醉,咱们就让他这两百坛又如何?两百坛酒,放在大晟酒界,少得可笑,李家……”

    李老爷摆摆手,制止了木师傅的劝慰,“李家已是明日黄花。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且心性坚韧,有仇必报,如今看来,只可与之为友,不可与之为……”

    “老爷!老爷不好啦!”有小厮慌乱跑进来,大喊道。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李老爷心中烦闷,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怎么了?”

    “少爷在醉仙酒楼大骂乔临抄了咱家的酒谱,他俩,打起来啦!”

    李老爷手一抖,茶盏落地,摔成八瓣。

    “孽畜……孽畜!”他气得手抖,“备轿,备轿!速速备轿!再晚一点,以后咱们祖宗基业都得被人撬了!”

    醉仙酒楼……

    乔知鱼从家里出来,往醉仙楼一站,就看到里面有一桌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群中央一个熟悉的男声在那儿大声胡言乱语,大放厥词。

    “血色酒?血色酒怎么了,那上面烙上了他乔家的印不成!”

    “我李家的美人醉,乃是祖传秘方!之前一直没拿出来发售,是因为还在陈酒。你说巧不巧,两月以前,前脚我家负责美人醉的酒师傅因病辞归,后脚他那神仙醉就酿出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他乔家的神仙醉就他娘的是……”

    “李志兄台,好久不见啊。”乔知鱼狠狠一掌拍到正慷慨激昂的李志的肩膀上,吓得后者猛地一缩。

    “你,你怎么来了!”李志惊得左右环顾,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一些心虚的神情。

    “哎呀,听闻李志兄对血色酒颇有一些高见,愚兄自感才疏学浅,特来请教一翻。”

    乔知鱼施施然在一边入座,她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盏茶,伸出手招呼他,“坐啊,李兄,就跟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身后的天壹一把将李志按住,巨力之下,逼得他生生坐了回去。

    他心道不妙,张口喊道:“李虎李熊!”

    “你说那几个护卫啊,他们喝醉了,喊不醒。”

    乔知鱼拿起筷子,慢条斯理给自己夹了一筷子毛豆,“李兄,你刚刚讲到哪里了,继续啊。”

    旁边有人接嘴:“他刚刚说你们乔家的神仙醉抄他家的祖传秘方呢。他昨天就说过了,当时是在锦绣衣庄里面,大声得很。”

    “闭嘴!那不是我说的。”李志气急败坏。

    乔知鱼笑笑,“李兄,咱们也不再是小孩儿了,你看,我是乔家家主,你呢,是云川的酒状元。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拿出证据来。”

    “我都说了不是我说的!”李志矢口否认。

    “就是他说的!”旁边围观群众不干了,纷纷现身说法。

    “就是他说的,我昨天都听到了!”

    “我也听到了,就是他。”

    “李兄,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的道理你应该懂吧。我现在就问一句话,你说我乔家抄了你家的祖传酒方,这到底是代表你们整个李家的意思,还是只是代表你自己。”乔知鱼好整以暇的问道。

    李志闻言,汗如雨下,心中大喊后悔。

    他之前见这乔临携神仙醉在迎霜雅集上大出风头,心中本就妒忌,恰好这几天家里出了新酒美人醉,便想着说说乔家那小子的坏话,一是压一压他的风头,以泄心头之愤,二也可以为自家的新酒造势,没想到这小子悄咪摸过来,把他逮了个正着!这可麻烦大了!

    如果他没当众被逮,那么纵使后面这小子骂上门来,他也可以矢口否认。本来嘛,江湖传言多是捕风捉影,他咬死了自己没说,乔临也拿他没办法。

    可是谁能想到这小子竟然这么虎!不声不响放倒了他的四个护卫,当众把他摁在这儿,他倒是想否认,可是身边这许多人竟然站出来作证帮腔?真是吃饱了撑的!如今搞得他是进退两难。

    江阳作为自古以来的酒乡,因酒方起冲突的人不计其数。酒方是一个酤酒家族的命脉,也是一个家族传承发展的荣誉所在,意义重大,不得有失。是以长久以来,江阳演化出了一种调解这种冲突的机制,叫做——赛酒。

    赛酒双方献上各自的酒,然后各显神通,通过眼观、鼻闻、口尝等方式,推测出对方所献之酒的配方、酿制方式、陈化时间等等……推出信息越多者得胜。

    而输家,则永远退出云川酒界。

    这小子这话,难道是想和他上赛酒台?

    疯了?!他这辈子连酒场都没下过几次,上赛酒台岂不是送菜?!

    要是输了,他还怎么在云川活!

    “乔兄。”李志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你听我说,我是一时糊涂,我没想那么多,真的……”

    “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就造谣我乔家抄了你李家的酒方,要再糊涂一点,是不是要说我整个乔家都是李家的!”

    乔知鱼皱起了眉头,“你上次派人打我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现在新账旧账一起算,走!上赛酒台!”

    她拍桌而起。

    李志应声滑坐在地。

    这赛酒台是真的去不得啊!

    他都快哭出来了:“乔临,在上泉学林开蒙的时候,你不也打过我吗?咱们就算扯平了成不成?”

    “我,我跟你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是弟弟我不该,是我胡说八道!我马上解释……”

    “神仙醉没抄美人醉!”他望着左边的看客喊道。

    “乔家是清白的!”他看着右边看客大吼。

    最后,他眼巴巴望着乔知鱼,“这样总行了吧?”

    “道歉有用还要衙门干什么?更何况,神仙醉当然没抄美人醉,它们如此相似是因为——”

    乔知鱼气沉丹田,怒骂一声:“你李家抄了我乔家的酒!”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些日子,江阳城内各色各样的什么“神仙水”、“神女泪”、“仙人醉”冒出来不少,大家伙见乔家神仙醉火了,便都跟风学一学,这在往日的江阳也很常见,被学的酒户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坏就坏在,这李家小子欺人太甚,学了人家的酒,还要倒打一耙,反过来说是人家抄了他家的酒方。

    江阳酒户把声名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李家小子仗着自己家大业大,就这样在乔家酒招牌上抹黑泥,还以为乔家还像以前那些酒户一样不计较,真是蠢得令人心惊。

    这下好了,惹到硬茬子了。

    李志目瞪口呆,“你,你说什么?乔临,别胡说八道啊,说话要讲证据!”

    “要什么证据。我说你们李家乌龟王八蛋的就是抄了我乔家的酒怎么了!你们那美人醉怎么回事真当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乔家怕事?我不主动找事都算好的,你还主动往我刀口上撞!‘道义’这两个字知不知道怎么写?”

    乔知鱼挥了挥手,“今天必须赛酒台上走一遭。天壹,把他提走。”

    天壹一把就揪住李志的背心,活生生把他从地上拎起来。

    李志顿时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抱着桌子腿不肯撒手,“爹!爹啊!救命!救我!”

    天壹向他投以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臂膀一用力,将这纨绔子弟和他抱着的那大方桌子一起拉动,拖着往大门而去。

    李志怔了怔,顿时叫得更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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