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圣

    迎霜雅集巳时才开始,故此现在算是还未开宴,大家都是三两成堆闲聊着。

    公子们取出自己这些天偶得的名人字画、名瓷名砚一起赏玩,也有聊自己新豢养的蛐蛐的;小姐们则聚拢着,分享自己新绣的扇面,新买的胭脂水粉,以及谈论上京贵女们的流行动向。

    大家彼此的兴趣本是截然不同,各聊各的,倒也相安无事,偏就有那种显眼包,想要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哎呀,李兄,你今天好像有哪里不一样啊。”

    李志的纨绔小弟们开始发力了。

    “是有一点不一样,更精神了,想必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愚弟倒觉得,是李兄今天穿的这身衣衫,不一样。”

    “衣衫怎么了?”

    “这上面的刺绣,大有讲究!”

    李志便骄傲地抬起头,“还是宋小弟慧眼识珠,哥哥今日身上的刺绣,乃是出自锦绣衣庄绣圣杜温月手下。”

    “什么,这竟然是杜温月的真迹!实在是太珍贵了!”

    宋盈这一声嚎得,半个园子都能听到。

    听见竟然有杜温月的真迹,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抬起头来,投以好奇的眼神。

    杜温月是谁?好像有点耳熟。

    “杜温月是绣圣,她与纸圣蔡仲、瓷圣何来、画圣道玄合称江南四圣。她是锦绣衣庄的老板娘,一手绣艺据说出神入化,能把死物都给绣活。就是因为有她这个活招牌,锦绣衣庄开遍大江南北,据说获利不计其数。不过听说她后来得了痴症,十六年前就封针啰。”

    赵季扣着葵花籽说道。

    乔知鱼对这种在古代做出了一番事业的女人向来是非常佩服,遂问道:“她绣得是什么绣。”

    “楚绣,而且特别擅长双面绣,两面的花色不一样,可厉害了!”赵季双眼亮起来,“我爹卧室的屏风就是杜温月绣的,贼漂亮,下回我把它偷出来给你看。”

    “谢了,你爹得把你打死。”乔知鱼果断拒绝。

    不过,楚绣,而且是双面绣,这在现代可是非遗哎。

    如果杜温月没有封针,她倒还真想去拜访一下,看看能不能学一手。这可是非遗,如果能学到手,以后回到现代,光靠这刺绣的手艺都够她赚得盆满钵满了。

    在乔知鱼和赵季交流情报的这会儿功夫,纨绔子弟李志显眼包程度再次升级。

    “鄙人不才,数日前去上京献贡酒之时,好巧不巧遇上锦绣衣庄的总管事,便讨得了两件绣圣真迹。其中一件,制成了鄙人身上成衣,而另一件,是一套双面绣。”

    在座各个公子与小姐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双面绣?”

    “杜温月的双面绣?”

    “竟是双面绣。”

    自杜温月封针以后,她的绣品流落到市上的极少,单面绣都难得一遇,而巧夺天工的双面绣更可以说是千金难求。

    李志倒也没多卖关子,他戴上丝绸制成的手套,从一个极长的木匣中小心取出一卷白色丝织物。令两个仆人高举起手,牵住丝织物左右两侧,他托住它蹲下,那丝卷便徐徐展开。

    “大家请看,这幅双面绣,正面,是凤凰展翅图!幅宽、高皆是五尺,此绣据说用了百色绣线,可以说是美轮美奂,大家看这凤凰昂首欲飞,其气势真是震撼人心呐。”

    李志介绍道。

    “是真的,这个手法,是真迹,错不了。”

    “五尺幅宽,太少见了。”

    “这凤凰像是活的一样。”

    “这个凤凰羽毛从不同角度看,竟能看出七色光泽!”

    陆续有人站起来,围了上去,细细观赏,发出啧啧赞叹。

    乔知鱼也颇有些意动,却听身侧赵季“啧”了一声。

    “这是绣圣早期练手的作品,不值钱。”赵季嗑着瓜子点评道。

    “为什么?难道是那时绣技不高?”

    “那倒不是。”赵季道:“她早年有些谐趣,爱作弄人,所以绣作都奇奇怪怪,难登大雅之堂。你看着。”

    果然,等那丝卷磅礴大气的正面展示完,李志一脸骄傲的翻过背面……

    顷刻间,一副黑白色调的简笔画映入乔知鱼眼帘,那便是——

    小鸡啄米图!

    几个黑点充作米,几根线条勾勒出小鸡,小鸡那仅有三根毛的头上,还顶了个天使小光圈儿。

    凤凰展翅图——小鸡啄米图?

    哈哈哈哈哈……

    什么鬼哈哈哈哈……神他爹小鸡啄米图……

    哈哈哈哈哈救大命了……

    遥远的记忆中,某个笑点被戳中,乔知鱼笑得前俯后仰,一时停不下来,笑得直拍桌。

    他大爷的,这杜温月真是个天才,太好玩儿了她!

    等她笑得差不多了,才发现,赵季在紧张地使劲给她递眼色。

    她顺着他望去——

    呃,满座的人都在看着她。

    尤其是李志,面色尤为不善。

    她突然悟到一个绝望的事实——刚刚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发笑。并且因为周遭都没人笑,便更显得她前俯后仰还拍桌的大笑异常狂肆。

    不是,难道真的没人觉得好笑吗?

    这是小鸡啄米图哎!

    这是小鸡啄米图!

    正面是凤凰展翅,背面是顶了个光圈儿的小鸡在啄米,这真的很好笑啊!

    怎么就只有她一个人在笑?

    “酒探花,你在笑什么?”李志阴恻恻地问道。

    “这幅绣作,是大晟从未见过的画法。绣圣寥寥几针,便使日常一景栩栩如生跃然于丝卷之上。”

    “这幅绣作如此精妙,你却无故发笑,到底是在看不起绣圣大人,还是看不起我李某人!”

    “这是雅集!当着诸位才子佳人的面,你竟敢如此狂肆,是不是没有把知州和知州夫人放在眼里!”

    不是吧,就笑一下,有必要上纲上线吗?

    心眼不要这么小吧!

    这小子是不是故意针对她。

    乔知鱼赶紧找借口想混过去,她左顾右盼,“我在笑,咳,我在笑……”

    瞥到身侧的矮墙,她眼神一亮,“我这是山水之乐!”

    这谎话一出口吧,她就越说越顺,还能引经据典起来,“我在笑,是因为我乐乎山水之间,我陶然忘返了我就笑了。”

    “怎么,不可以吗,人世难逢笑口开,我坦荡放襟怀,我笑傲乾坤好快哉。”

    她这借口找得牵强但合理。

    牵强是因为她身处秋水别院之中,既然都已经在别院内,并非在山野里,那谈论山水之乐多半有点临渊羡鱼那意思。

    合理是因为她这个位置旁边,正好有一堵矮墙,透过这矮墙往外看,视野异常宽阔,能看到墙外翠绿的松林,山脚奔腾的川江,以及远方如水墨画一般逶迤的群山。有山,有水,多少也算是山水之乐了罢。

    赵季在木案下暗暗给她举起了大拇指。

    不愧是我的兄弟,机智!

    但李志很明显不想让她就这么混过去。

    “绣圣的大作在前你不看,你要去看那黄泥江,乔兄的情趣真是高得很啊。”他继续讽刺道,“我听闻乔兄祖上是在这黄泥江里打鱼的,怎么,闻到这泥腥气,就这么让兄台心痒难耐,难道是想重操旧业了?”

    这话实在难听,相当于指着人鼻子骂。

    “怎么说话的!”赵季当即拍桌而起,撩起袖子就要干架。

    乔知鱼伸出手,把他拦了下来。

    她盯着满脸麻子,一脸傲气的李志,此刻突然有些感慨。

    人们总说女人堆里是非多,其实男人堆里是非更多。为了争面子,为了抢女人,为了博关注,为了开财路……为了种种这些,男人可会骂人了。

    说老实话,很多时候女人和男人对上都吵不过,尤其是那种胡搅蛮缠的男人,因为女人总是喜欢解释。

    男人骂她拜金,她就说自己不拜金,因为首先……其次……最后……

    男人骂她不守妇道,她就说自己没有不守妇道,因为第一……第二……第三……

    一个人都在骂你了,就是在攻击你,你的任何解释都说服不了他,因为他的目的就是伤害你,这种情况下根本不要解释,解释是没用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攻击回去。

    如果一个男人的招数是偷换概念,胡搅蛮缠,那你可以比他更偷换概念,胡搅蛮缠。

    “张口一个黄泥江,闭口一个黄泥江。川江在李兄心目中难道就这么上不得台面?”

    乔知鱼一副痛惜的模样,“川江,西起断剑山脉,东至东海,这些年来,光是航运每年就给我们江阳带来多少收益。这都不说,川江围绕下,江阳百姓喝得是川江水,吃得是川江水浇灌的粮,川江对于我们江阳,就像母亲河一样!知道什么是母亲河吗?就是像母亲一样哺育黎民的河!”

    “连母亲你都骂——”

    乔知鱼摇摇头,做心凉状,“李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对你很失望。”

    “你放屁!”李志被乔知鱼的连珠炮轰得有些气急败坏,“什么母亲河,川江水全是黄泥,你问问在座诸位谁家喝川江水,大家喝得都是井水!”

    “井水?井水就和川江没有关系?有生活经验的人应该会发现,江河水涨的时候,我们家中井水水位也会涨,江河水枯的时候,井水水位也会落。事实证明,井水与河水其实是暗中相通的,所谓‘井水不犯河水’这类古谚不过世人谬传。李兄,你不是一向号称博学多识,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啧啧啧,真是……真是……”

    乔知鱼一副不好做评价的模样,连连摆手。

    院里有小姐轻笑出声,而公子中也有不少人想着乔知鱼刚刚讲的道理,露出沉思的表情,有些公子脸上已经带上了一些赞许的笑意,乐得看纨绔子弟吃瘪。

    “胡说八道!乔临,你从哪儿学来的歪理邪说,拿出来当众卖弄,真是令人不齿!”李志被气得大声叱骂道。

    乔知鱼则举起了酒盏,“其实与江河相通的不仅有井,还有泉。江阳酒户酿酒,多取泉水酿制,李兄,令尊酿酒取的水,应当也是泉水吧。”

    “是又怎样!”

    “既然是泉,其水多免不了与川江互相补给。令尊酿出佳酿夺得酒状元,也还要多谢川江带来的好水。李兄哇,川江养你以航运,育你以水粮,成你以美酒,结果最后,你却这样回馈她——黄泥江?黄泥江?”

    “李兄,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忘恩负义,寡情薄幸之人!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乔知鱼狠狠摇了摇头,凉凉叹出两口气,表示自己真的很失望,真的很痛心。

    “姓乔的,舌头利索是吧,来,我们手底下见真章!”

    李志气得撩袖管,作势就要扑过来打一架,这下轮到他身边的小弟们拦他。

    乔知鱼饶有兴致的看着,只当在看野狗发疯。

    这就受不了了?

    话头是他挑的,脸面都不要了,一上来就辱及乔家祖宗。她寥寥几句呛回去,没骂他先人,也没骂他父母,就是说了他一句忘恩负义寡情薄幸,这就沉不住气了?也不知是谁一开始趾高气昂主动出击。难不成他以为别人都是锯嘴葫芦,由得他骂,还不了嘴不成。

    她不仅要还嘴,她还要还个痛快。

    “哎,李兄,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说了句俏皮话,乔知鱼探手点了点身侧矮墙,“这处矮墙有讲究。我观这别院其他处都是高墙,唯有这处如此低矮,你猜猜是何原因?”

    “乔临!少他娘的放屁,有本事咱们真刀真枪打过一场!”李志气得怒不择言。

    此言粗鄙,在座姑娘们纷纷蹙起了眉。

    “喔,抱歉,是鄙人高估兄台的才识了。看来这问题对李兄来说,难度太高。”又踩了李志一脚,乔知鱼开心得很。

    她继续道:“古典园林,有一种造景方式,叫做借景,意为将原本不属于园林的景色,‘借’入园林之中。这处矮墙,起得便是这个作用。”

    “诸位请看,墙矮下去,视野便宽起来,身在别院里,却可以将松林、大江、远山,全都纳入眼中。方寸之地,万里河山,妙,极妙,意境深远,真趣无穷!”

    此言一出,在座的公子们频频点头,小姐们也目露异彩,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赵季已经露出了崇拜的星星眼,恨不得立刻就向全世界宣布这个这么令人长脸的家伙是他赵季的兄弟。

    李志一行人先是陷入“这也能编”的呆滞,很快,李志本人便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秋水别院处处讲究,这处仅有的矮墙定然不是天生就这么矮,而应该是院主人特意设计的。她特意设计这处矮墙,那必定是有目的,目前看来,那目的可能真的就像乔临那王八蛋所说的,看看远方的山和水。

    那既然这样,他刚刚嘲弄乔临爱看黄泥江,情趣可笑,像江上打鱼的……他岂不是把院主人知州夫人也给骂进去了,而且还骂得更狠!乔临姑且只是随眼一看,可知州夫人是特意专门设计的矮墙啊!

    得罪了知州夫人,完蛋了!他爹得打死他!

    想通了这一点,李志浑身一凉,双腿顿时一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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