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

    “出锅喽!”

    夜晚,厨房,乔知鱼继续着自己的甜点事业。

    “枣泥糕!”

    土灶上,三层大蒸笼雾气蒸腾。乔知鱼湿布包着手,揭开最上面一层,端出两盘赤红的小方糕来。

    “这两盘,我们自己吃;中间两盘,送给安颜;最下面的,送赵季。”

    规划好甜糕的去处,她便招呼阿哑坐过来。

    “快来,尝尝味道如何。”

    她期待地望着小傻子,双眼晶晶亮。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阿哑有些不自然的伸手取了一块。

    新鲜出锅的枣泥糕散发着红枣和红糖的香气,咬下一口,微微弹牙,嚼着嚼着,红枣、芝麻和红豆的味道便占据了口腔。在这深秋来上一口,顷刻间,浑身都暖洋洋的。

    只是,糖放多了。

    阿哑悄悄瞥了乔知鱼一眼。

    对于别人,可能会过于甜腻,但对他来说,刚刚好。

    “好吃吗?”

    乔知鱼自己也拿了一块儿,满足的啃起来。

    接下来,她便看见阿哑抬起手,犹豫着做了个“ok”的手势。

    这几日,她都在教阿哑一些最简单的手语,结果这傻子脑袋转不过弯,学得奇慢无比,还常常搞混。

    她无语道:“‘好’有不同的表达,做事做完的时候,我们说‘好了’,可以做这个手势。但是,好吃、好玩、好用、好厉害,我们要用别的手势……你看,是这样。”

    她竖起大拇指,做了个比赞的动作。

    但阿哑这家伙却跟脑筋转不过来一样,仍然呆呆的看着她,固执的比着那个傻不拉几的“ok”。

    完蛋,这小子是个实心傻子,连跟着学都不会做。

    她还不信真的就教不会了!

    乔知鱼当即凑上前去,手把手将傻子的大拇指拉出来,再把其余四指给他弯进去,窝在掌心。

    她的掌心生了一层薄茧,摩擦着他的手指,那种感觉,是暖的,痒的。

    昏黄的烛光下,阿哑垂眸看她。

    她离他是如此的近,他甚至能看清她脸侧一缕汗湿的碎发,颈后一层浅浅的白色绒毛。

    许是常年和药草与酒酿打交道,她的身上总是有一股草木清气,以及似有若无的清浅酒香。

    “好了,这个手势叫做‘赞’,咱们一起——”

    “为了好吃的,为了咱们的事业……”她啃了一口甜糕,咧着嘴把手举得高高的,“赞!”

    深夜,回自己偏房的路上,阿哑一手端着甜糕,一手举到自己眼前。

    仔细凝视这只手,他思索着什么。

    他忘了很多事情,但也会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比如:曲有误,周郎顾。

    ……

    他好像变坏了。

    不过,值得。

    屋里,乔知鱼单手支脸,趴在窗前,看到傻子盯着手越走越远。

    手有什么好看的?

    真是傻得没救啰。

    她叹了口气,手语都学不会,看来盼望他能自己说出来家在何处是没有希望了。

    前些日子,她托江阳州衙的差吏帮忙查了下,最近江南有没有哪家富商丢了患有痴症的公子,结果是一无所获。

    奇了怪了,云川和江南隔得近些,除此以外,就只有翻过横岭的北方了,那边上去便是高原,风沙大,人们喜欢吃咸口辣口。阿哑那细皮嫩肉的样子,还喜欢吃甜食,也不像是那儿的啊。

    她已经和差吏说好了,之后要是哪家寻人寻到江阳,只要外貌特征都对得上,就通知她。

    没给阿哑找到家,和裴家解除婚约的事情也没办成。

    前两天她趁着给乔母和乔临迁坟,和乔母提了一嘴这事,立刻就被连打带骂,扫地出门。

    乔母这条路看来是走不通了,要不行以后她跟着商队去上京,亲自登门说?

    不妥不妥,登门退婚,这让那姑娘脸面往哪里放。

    那暗示她自己解除婚约?

    那万一人家姑娘就是想信守承诺,不解除呢?

    进退两难。

    乔知鱼胡乱抠抠头。

    不管了,睡觉!

    ——硬邦邦往床上一躺。

    睡前,她又从枕头下摸出一份洒金红帖来,面上写了四个大字——迎霜雅集。

    三日后,江阳知州夫人主持迎霜雅集,召集江阳青年才俊前来吟诗作对,赏花聚会。

    这种社交场合,她一向不喜欢,但那可是知州的夫人,她怎敢驳了知州夫人的面子。再加上这次出席的人多半都是江阳有头有脸的人家,她出席也可以看看能不能找个机会推销一下乔家酒,主要是推销新酿的烧酒。

    神仙醉现在供不应求,但制作麻烦,又要求十年份的基酒,少一年都不是那个味道。她那一阶空间的发酵加速池,塞得满满当当也只能每两个月产出两百坛的十年份酒。好在她如今酿出一些烧酒来,如果有喜欢烧酒的达官贵人,那她不就又多个进项?钱嘛,永远不嫌多。

    不管有多少麻烦,先把面前这一个解决吧。

    趁着迎霜雅集,试着挤进这个上层的交际圈,把烧酒销路打开。

    -

    三日转瞬即逝,赴宴之期到了。

    清晨的小院,鸡飞狗跳。

    “天壹呢?人去哪儿了?”

    乔知鱼在院里蹿来蹿去。

    “我的护卫呢?我得有个护卫!”

    别的公子少爷去赴宴,身边都得跟个小厮或者护卫。

    阿哑是个傻子,肯定指望不上他,只能抓天壹,可他怎么说不见就不见,昨天还在院里打核桃,今天就没影了。

    “少爷,马车来啦!”

    吴伯在门口喊道。

    罢了,关键时刻还得看女人的,反正她一人能顶两人用。

    乔知鱼咬牙切齿,狠狠一抻衣摆。

    ——大女人无所畏惧!

    她大踏步走出去,一脚登上马车。

    迎霜雅集设在城郊的一处别院,这处别院是知州夫人名下产业。

    知州姓吴,知州夫人姓刘,但相比于被称作吴夫人,她更喜欢别人称自己刘夫人。据说刘夫人娘家是上京富商,娘家兄弟多在漕运当职,因此她出嫁时,嫁妆异常丰厚。

    知州大人升任江阳知州后,刘夫人便也随夫来到江阳,一来便豪掷千金,购下了好几处房产,其中就包括这处坐落川江畔、倚靠碧山前的秋水别院。

    马车还未抵达秋水别院,一路便是鲜花夹道,蝴蝶蹁跹。等到了地方,交了请帖,走进别院一看,更觉得处处是景。

    抬头是垂丝海棠开得正盛,低头是各色菊花异彩纷呈,远眺则假山错落,小桥曲折,池塘清幽,亭台别致。

    这一处处的,可都是钱啊。

    前方庭院平坦处,花团锦簇的包围中,摆放了数张木案,又放了许多蒲团。

    身坐蒲团之上,身侧是菊花,头顶是垂丝海棠,耳畔是啾啾鸟鸣。这未免也太风雅了吧,都让人开始自惭形秽起来。

    现代很多人有种看见潮人就尴尬的毛病,叫做潮人恐惧症,乔知鱼觉得自己多半也犯有一些“雅人”恐惧症,盖因她自己实在太俗,雅不起来,故而会害怕自己格格不入。

    来得早的各家公子们三三两两的扎了堆,乔知鱼打眼一看——完蛋,这些人自己一个也不认识……

    “阿临,这儿,这儿。”

    有人招呼她。

    乔知鱼的眼神搜寻片刻,就看到角落里最偏僻处的那个木案后,一个小矮胖子正缩在蒲团上,拼命向他招手使眼色。

    赵季竟然也在!

    她双眼一亮,提脚就往那边走。

    看赵季他大哥那个恨不得用棍子逼他考取功名的模样,乔知鱼还以为他不会被允许参加这种社交集会。

    “这是最好的位置,晚了就没了。”

    赵季见她过来,碎碎念着,偷摸塞给她一小把剥好的生瓜子,一边像做贼一样紧张地左看右看。

    “赶紧吃,我刚刚在后院偷的,贼香!”

    这个馋货。

    乔知鱼瞅了眼他大屁股底下压着的半个葵花花盘,失笑着摇摇头,一口将那生瓜子闷了。

    瓜子是香没错,但这里是不是最好的位置有待商榷。

    这里远离人群,是所有木案中离主位最远的,而且还在一棵低垂的海棠花树下,更显隐蔽。这里可以称为社恐人士友好位,在这里落座,基本断绝了做个社交花蝴蝶的可能性。

    “哎哎!”赵季胳膊肘怼她两下,“快看,显眼包!”

    不远处,一群小侍簇拥着一位红衫紫裤碧玉冠的男子走近。

    这位春风满面、趾高气昂的男子,不用说,就是江阳城永远年轻,永远审美诡异的首席纨绔子弟——李家长子,李志。

    “看这是谁来啦,这不是今宵酒状元嘛!李兄,好久不见啊。”

    宋家那位瘦得跟麻杆儿的长子宋盈赶紧迎上去,马屁拍得震天响。

    “哎呀,宋小弟就喜欢打趣为兄,你得这酒榜眼也不赖嘛,哈哈哈……”

    两人勾肩搭背走到一起。

    上次酒节,城南李家斩获酒状元,城北宋家获得酒榜眼。这两家向来是穿同一条裤子,找到门路一齐贿赂监酒也不足为奇。

    这李志与宋盈,甫一拿到酒状元和酒榜眼的名头,便自觉自家门店已经是得到官府承认,不免膨胀起来。此番参加迎霜雅集的,都是江阳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乏高官巨富的公子与千金,如今这两人在雅集之上都如此高调,真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这浅薄无知小人得志的嘴脸,令人一看生厌。

    “阿临,李志他那簪花游街你去看没有。”赵季一脸八卦的问道。

    乔知鱼摇摇头。

    她去看这干嘛?她当时忙着配制神仙醉交给官商,两百坛呢,差点没把她累死。

    “他从马上掉下来了,噗哈哈哈……”赵季笑得前俯后仰。

    “为了接怡红楼美人儿的手绢,他从马上掉下来,‘咚’地一声就摔晕在怡红楼门口。”

    “你是没见他爹当时的脸色,就跟那走马灯一样,一会儿红了,一会儿白了,一会儿又绿了哈哈哈哈……”

    这都什么人啊。

    乔知鱼无语的扶额。

    她的神仙醉竟然输给这种草包,这口气真是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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