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一进林中,能见度立即下降了许多。深夜的山岭静谧而幽深,满地都是滑腻的苔藓和落叶。孟小鱼亦步亦趋地跟在安晃身后,心乱如麻。

    这个时间他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御风岭这么大,怎么就会这么倒霉撞到他跟前!待会儿到了山下,他当真会放自己走吗?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哎,天下这么大,总有能死的地方!只求待会儿不要被翟二哥捉回去了,不然该怎么跟娘解释那信的内容呢……也不知娘看到信会是什么反应……

    只是没过多久,孟小鱼就没有心思胡思乱想了。这是和她来时完全不同的方向,孟小鱼后背已经起了一层薄汗,忍不住气喘吁吁地开口:“公子,你不是说带我下山吗?怎么走了半天,还在上坡?公子?”

    然而安晃置若罔闻,依旧头也不回地继续走着。

    孟小鱼看出他们现在是沿着一条山脊在向上攀登,抬头看了眼月亮的位置,大概能确定他们现在正在深入西面的山岭,然而山下的驿站应该在南面啊。

    “公子,公子……公子!”

    孟小鱼咬咬牙,伸手一把抓住了安晃衣袍的后摆,“公子!”

    安晃被她拉得差点一趔趄,终于在今晚第一次出现了些愠怒的表情,冷冷道:“放开。”

    “放放放……”孟小鱼连连抚着心口,调整了一下呼吸,也是毫无畏惧之色,直视着安晃的眼睛道:“公子,你这是准备带我去哪里啊?”

    安晃闭了闭眼,压制着不耐烦的情绪,“你只管跟我走,问那么多做什么?”

    “你不是说不会助我去死吗?”孟小鱼看看四周,黑咕隆咚的,确实比刚才那儿更适合剥皮抽筋。

    安晃气极反笑,“我不杀你。”见她还是皱着个小脸,水汪汪的杏眼里满是不信,可怜巴巴的小鼻子甚至有些微微泛红,安晃的心尖忽然没来由地软了几分。他叹了口气,解释道:“刚才那个地方在皇陵的正背后,南面下山的路只有官道一条,你敢走吗?延这条山脊过去没几里就能走到皇家旧林场,那边荒废已久,且坡道平缓,虽然离山下官道远了不少,但我想你也并不想原路返回,对吧?”

    啊……孟小鱼尴尬地捏捏手指头,“原来如此……对不起公子,我还以为你……”

    安晃斜眼连瞟她几眼,哼了一声扭头就走,边走边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会对一个小丫头图谋不轨。”

    孟小鱼脸唰的一下红了,“不是,不是!我只是以为你……迷路了……而已……”最后几个字细弱蚊蝇,孟小鱼伸手狠掐了自己脸蛋一把,连忙快步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得不算慢。不多时周围的树木愈发稀疏,山坡更加陡峭,四处都是嶙峋的怪石。安晃脚下颇为轻盈,速度不减刚才。而孟小鱼这头就没那么轻松了,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得不手脚并用,好不容易爬上一段泥坡,眼前又出现一块和她差不多高的石头。抬头看看安晃,不可谓不是一骑绝尘,已经离她三两丈开外了。

    本来就没束发,这么一顿折腾,孟小鱼的样子此时只凌乱一词足以形容。她欲哭无泪,然而现在人在半山腰,要走回头路也不行了,只得硬着头皮,扒着石头一点点往上爬。好不容易上半身趴上去,就听见身下一片嘶嘶啦啦——好嘛,衣服也划破了!

    正当孟小鱼满腔怨念无处可发,忽然、自己的胳膊被人抓住了,还没反应过来便整个人被提了上去。孟小鱼看着去而复返的安晃有些没好气,无奈又无法发作,只能气鼓鼓的瞪着他,埋怨之情溢于言表。

    意外的,安晃脸上没有不悦,语气反倒比刚才还温柔些:“放心,这里是最后一道坎,后面就好走多了。”

    “……还要走多久啊?”

    “快了,”安晃指了指不远处的山顶,“越过这道坡,最多再走半个时辰就下山了。”

    孟小鱼耷拉着脑袋,只觉得全身酸软人都快废了,但跟都跟着人家走了,还能咋办呢?只得恹恹点头:“行吧,那咱们赶紧走吧,不然当真天亮了,我怕要上吊都不好找地方了……”

    安晃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两人继续朝山顶出发,后程果然如安晃所说平坦了许多,他也没有再一个人跑得飞快,而是配合着小鱼的步子不疾不徐,时不时还会帮她拂去路上的杂草,踢走硌脚的石子。

    孟小鱼埋头紧随,一时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夜行鸟儿偶尔的呕哑。两人一路再无话,然而她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如果说刚才是因为事发突然让她一时没转过弯来,一不小心太过沉浸在“九岁的自己”这个角色里,那现在经过身体的一番折腾后,脑子反而清明了。

    以前的她被父兄保护得太好了,对周遭的局势可谓一概不知,更不清楚孟家具体做了什么才会被扣上谋逆这顶大帽子。孟小鱼根本不知道争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当自己有所察觉时已经是雁儿走了许久之后了。那时自己日日在宫中抱着雁儿的小衣服以泪洗面,忽然想起安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到自己宫里来过了,以往爹爹和哥哥三不五时便会差人往宫里送些东西,而上次听到他们的消息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后来就是突如其来的软禁,突如其来的禁卫军将她身边的亲信押走,突如其来的加派人手日夜守在她身前。再后来……就是安晃亲自登门,告诉她煜王逼宫孟家谋反,告诉她哥哥命毙宫门爹爹被捕关外,告诉她自己恨不能此生不复与她相见,却又在最后关头念她半生可怜,留了她一条薄命在深宫里……

    就是因为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孟小鱼甚至都不知道该去问谁、怪谁、恨谁。她应该是要恨他的吧,毕竟是他一举让整个孟家覆灭。孟小鱼望着安晃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不管是在回忆里还是当下此刻,孟小鱼都能感受到他骨子里那种天然的向外的善意。

    或许有过提防,但没有过伤害;或许不曾交心,但从来以礼相待;即便自己当年嫉妒得发了疯,把他的表妹推进了湖里,他也愿意给自己一次机会,没有对外宣扬,维护了自己作为正妻那点可笑的脸面。

    我应该恨他的呀……孟小鱼一阵鼻酸,心口绞痛。若自己不恨他,岂不是证明孟家当真是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在她记忆里,父亲和兄长明明是忠君爱国的好人,尤其是父亲,奉献了自己所有的青春年华在战场上,半辈子都在为大魏上阵杀敌,连他当年晋升的理由都是多次大败高车有功。而那些宫人竟然还偷偷议论说他是高车的奸细,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难道……孟小鱼心中一动,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个皇位?五皇子煜王安辉是姑姑孟玉所生,是父亲的亲外甥,难道真的是因为父亲有助他夺嫡之心,所以才掀起叛乱举兵逼宫吗?

    如果是这样,那说不定她真的能逆转这局势,因为现在姑姑还没有入宫!孟小鱼清楚地记得姑姑是在自己十一岁那年随同父亲参加皇家秋季围猎时被元隆帝看中招入后宫的。那么只要姑姑不被元隆帝看上,不被纳入后宫,不生下煜王,这皇位自然而然还是安晃的,哪会有什么夺嫡之乱!

    想到这里,孟小鱼的心脏不由怦怦狂跳,仿佛找到了打结的线头一般,兴奋之情简直要冲破胸口,不知不觉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只是还没等她兴奋多久——“哎呦!”她就一头撞上了那人挺直的背上。

    孟小鱼捂着额头正欲道歉,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安晃主动停下了脚步,此时正笔直而立,怔怔看向远处,满眼皆是毫不掩饰的难以置信。

    “怎么了?”孟小鱼顺着他的目光寻找着看去。

    不远处应该就是他刚才说过的旧林场,只见那是个四面险坡的山坳,目测方圆过千亩,齐头高的林木密密矗立,隐隐可见阵阵黑气翻涌其中,也不知是瘴还是雾。忽然,孟小鱼一惊,她分明看见那林间闪过了一点星火。她揉了揉眼睛,仔细又看,不由惊呼出声:“那里有人!”

    只见那火光迅速隐没在黑暗中,好一会儿才又在相距不远的树木稀疏处若隐若现。看起来好像是有一列人举着火把在林场里穿行。

    “公子,你不是说这林场荒废已久了吗?看起来还有护林人在巡夜呢。”

    “这里确实已经荒废数年,每年只有立秋前后防火营会派人来巡视一次以防山火。”安晃眉头紧锁,迅速跳上崖边一块巨石,虚着眼仔细辨认。不过都不用他看得多仔细,这时连孟小鱼都能清楚地看见,顺着那队人前行的方向看过去,一片营地赫然出现在不远处。

    由于相距实在太远,只能隐隐看见至少不下十座营房,里面的人显然有意在隐藏自己的痕迹,那么大一块地方只漏出了三两点萤虫般的火光。

    孟小鱼愣愣道:“难道今年的防火巡视提前了?”

    “不可能。”

    “你怎知不可能?”

    “防火巡视只在白天,每次至多十人。但那里,至少上百人。而且……”安晃咬紧了后槽牙,“防火营隶属卫府之下。”

    他的话戛然而止,孟小鱼却听懂了。防火营隶属卫府,而卫府又隶属中护军,现如今的中护军统领还不是哥哥孟绪,而是名叫窦冰。孟小鱼看向安晃——不就是他生母窦贵妃的亲弟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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