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稀。
河畔岸边，有一青衣女子坐于礁石之上。乌发如墨，眉眼如画，光洁的脚丫在河水中来回轻漾，皎皎月华如练，衬的她多了几分朦胧之意。
“你果然在此。”
青灯孤舟，浮于忘川之上，幽幽荧光飘散，如同星光余晖，如梦似幻。玄衣少年从中摆渡而来，荡起层层涟漪。
“八百年了，你还是渡不过这川水。”
他带着些似笑非笑的调侃，停留在女子身边，习惯性的抬手抚摸着她披散的长发。
“今夜月圆，我记得往日你最喜欢来这里看月亮，便来此处寻你，果然找到你了。”
少年长身玉立，周身都被鬼气环绕，远远看去都觉不寒而栗，嘴角勾起的笑容却温暖的如同和煦的春风，与这混沌无垠的群鬼居所显得格格不入。
“得闲了？”女子任由他抚头的动作，纤白玉手轻轻拨弄着川水，波光荡漾，“送走今日这一批，你当渡有八万八千九百一十二个魂灵了吧。”
“你倒是比我还清楚。”少年也学着她的样子，俯下身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搅动着水面，“怎么？没事儿数这玩意儿做什么？你也想来试一试摆渡人的活儿？”
女子刚要开口，少年又把话头抢了过去：“你不会想靠这种方式积攒功德投胎转世吧？”他连连摆手，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的，你不是摆渡人，驶不了这船，渡不了人的。再说了，你也不是因为罪孽才无法渡河，没用的。况且这活儿枯燥乏味，以你这性子，怕是耐不住。”
听他如此说，霜见只觉郁结于心，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扬起一泼水便朝他泼去。
少年站在船上被泼的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掉下船去，连连向她求饶：“好霜见，我错了，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嘛。”霜见还是不解气，又接连泼了他好几次。少年一张俊脸湿漉漉的，尽管左右躲闪着，但也不曾还手，任她胡作非为。
“听说，摆渡人曾是天上的神明，因为犯了错误，被施以天雷之刑，身死神消，灵魂被罚下鬼界，渡完十万魂灵才可有转生之机。”见他头发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霜见这才满意的停手，“是真的吗？”
“你每日在凡间就打听这些无聊之事？”少年嗤笑，并没有正面回答，转而开始念叨：“霜见，鬼界虽然是萧条了些，冷清了些，但在此处，你总归是安枕无忧的。你现在是魂魄之体，没有肉身，在人间总是要多几分危险的。人间繁华，切莫贪恋过甚才是。对了，上次我特意为你制作的玉竹伞千万要随身带着，日光不可晒，别伤了自己。还有之前用忘川河底的青玉灵石给你制作的霜花吊坠也要时时佩戴，那里面蕴含了极致的阴气，有滋养疗伤之效。你往里面注入几分灵力，可与你形成感应，就不怕丢了，万一有个意外什么的用得上。还有那个……”
“唠叨鬼。”霜见嗔怪着瞪了他一眼，“同样的话，你已经叮嘱过我几百次了，都快背下来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少年不恼反笑：“你不过才做了八百年的鬼，而我已经不知在这里停留了几万年了，霜见之于我，可不就是小丫头吗？”说罢，又顺势摸了摸她的头发，感受到一片冰凉的气息，随手凭空变幻出一件银白大氅覆于她身，“鬼界森寒，还穿的这样单薄。”
是啊，鬼界确实阴森冰冷，日复一日，除了寒月孤星，就只有这条永不停歇的忘川了。
可是，鬼，怎么会感觉到冷呢。
霜见没有应声，但少年明显是反应过来了，动作瞬间呆滞在了半空中。
“谢谢。”霜见抬头看他怔愣，遂将大氅接了过来。见他仍是垂头不语，思索着在怀里翻找了片刻，将一块包装完好的糕点递了过去，“人间不似忘川寂寥，热闹非凡，美食众多，可我唯独喜欢这芸桂糕的味道，便也给你带了一块。”
言罢，眼神中又带了些许期待：“你尝尝，可合你胃口？”
少年接了过来，挑了挑眉，浅浅的抿了一小块。入口淡淡桂花清香，回味甘甜。
“这人间的小玩意儿，倒也有些可取之处。”少年恢复了笑意，装模做样的冲她挑了挑眉，漫不经心的拱手作了一揖，“霜见姑娘真是有心了，终日往返两界寻欢作乐，倒也不忘给在下留一份吃食，实在是感激不尽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讨厌鬼。
霜见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好霜见，别生气，说说正事儿，你且看看这个。”少年从怀里取出一本名簿递给她，霜见并未答话，只淡淡瞥了一眼，又将名簿扔回船上。
“霜见，别任性。”少年摇头笑了笑，“我在此等了七日，这些本该前往忘川渡河的亡魂却没有出现。按理来说，头七已过，灵魂早已丧失自我意识和记忆，化作青烟飘至黄泉井，等待转世。现在迟迟未归，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怨气太重，变成厉鬼，在人间作恶被那些修道之人截杀了；要么就是被巫族抓走控制起来，成为了受人摆布的鬼仆。”霜见双手摊于胸前，摆出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想管。”
似乎是早已习惯她这般行径，少年并未生气，反而笑意更深：“好好好，咱们霜见既不爱听这些，我便不多说了。前些日子教你的术法，可学会了？”
霜见点了点头，抬手掐了个决，指尖翻飞，川水之上漂浮的点点荧光便瞬间汇聚过来，凝聚成一颗一颗的透明珠子落于她的掌心。
“这个，死于山间劫匪囚杀，想要再远远的看一眼自己生前可望而不可及的心上人。”霜见捏起其中一颗，端详了片刻，又拿起另一颗，“这个，还没来得及见一面年迈的老母亲便战死沙场，知道回天无望，只想将自己的尸骨带回家乡，魂归故里。还有这个，从小体弱多病，被家人保护的极好，一生从未踏出过院门半步，想看看四方小院之外的天地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些珠子，都是亡魂生前的记忆凝结出的余愿珠。
人死之后，生前的记忆会随风飘入忘川，化作荧光环绕河面，将这些愿望凝聚成珠，放入魂魄之中以灵力催化，便能使对应的鬼魂恢复记忆，此时再施以特殊封印之法，即可将其为己所用。这是非魂体之身，能驱策魂体的唯一之法。
巫族，便是以这种方式操控亡魂为自己效力。
“凡人死后一切都会逐步化为虚无，他们了无牵挂的前往下一世，记忆便会遗留在这忘川河中。可那些记忆却久久无法散去，只会在这忘川萦绕漂浮。你在此处收集这些愿望，替他们实现，为的是让那些执念太深，不愿放下前尘的亡魂能顺利渡河。”
少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倏尔严肃起来，“可巫族，却利用人死之后魂魄前往黄泉井的七日时间，趁他们未至忘川便强行从尸体内凝炼出尚未来得及飘散的记忆化作余愿珠，对他们施加封印，以此操控他们，让这些亡魂无法转世。”
“你说，我们应该管管吗？”言到此处，又化作了笑意，“我最近新培育了一些月昙花，等你回来，便也开了。”
合着绕了个弯，又绕回来了。
她本是极怕麻烦的人，八百年的光阴流逝，除了摆渡人偶尔会让她学一些与鬼魂有关的术法，以确保她能在人鬼两界任意来回穿梭，有力自保，方便她在人间流连，其余时间并不会刻意要求她一定要去做什么。
而他每日除了摆渡，便是守在黄泉井边等待亡魂。偶尔霜见去人间游玩一趟，回来时也会给他带些花种，让他试试看能不能培育出能够生长在鬼界的花。或者给他带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尝试着去勾起他的兴趣。
他太孤独了。虽然每日脸上都挂着盈盈浅笑，可霜见看得出，那笑意从未发自内心。所以，总想找一些别的事儿吸引他的注意。
这八百年，她无法渡河转世，也无法在人间久留，每日往复，看似没有拘束，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囚牢。
若是连死后都要为人所用，那可真是一种折磨。
“我在这里迎来送往了不知多少个年头，见过无数亡魂。执念难消的，怨气缠身的，无辜枉死的，罪大恶极的，无一不被我亲自引渡。而你，却是最特别的。”
少年的声音低沉，语气里藏着不易被人察觉的落寞。
他把名簿捡了起来，递回霜见手中，“当年你乘上这孤舟，明明已经忘却了前尘往事，却被极强的执念包裹，意识不灭，渡不过这河，无法转世。这鬼界渡不过忘川的孤魂野鬼众多，能如正常人一般行动思考的却唯你一个。”
“所以你才授予我鬼界术法，让我给你做苦力？”霜见撇了撇嘴，随手翻弄着手中的名簿，“你倒是物尽其用。”
“哪的话。”少年无奈的笑着，眼神温柔的如同一团柔软不可触摸的云，“霜见，千万年的孤独，能得你陪伴，是我唯一幸事。”
这嘴上没一句实话的狡猾鬼。
“忘川不可一日无摆渡人，好霜见，如今你已有统御八方万鬼之能，便替我去查一查吧。”
霜见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往黄泉井走去，那里是人间与鬼界连接的唯一通道。
“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