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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来和最开始

    Emmy是被猫压醒的。

    乌云踏雪的猫,不复儿时轻巧,胖得油光水滑,老年猫了,不知道提前找个无人角落等寿终正寝,偏要压着Emmy薄窄得下凹的腹度晚年。

    没力气移开猫,Emmy就着被压得呼吸艰难的姿势看房间。

    长子Adam近来迷恋美术,墙上的画就一茬一茬地更新,今日挂的是些女人像。

    穿着长裙的女人们静静坐在窗前门边看书,白裙绿叶交融,绘出一个安宁午后。

    女人们的脸上有种母亲的慈祥和柔和。想到母亲,Emmy就不免想起那个她一出生就开始恨的女人。

    她如今还恨她吗?

    Emmy缓缓眨了下眼,她想起昨夜路过窗下的吟游诗人。

    他嘴里嚷着什么命运女神。

    命运女神……Emmy探出身,拿过编织篮里的毛线和毛衣针织起来。

    手套的廓形将出现时,长子带着一身水汽冒出来,撅着嘴,很不开心地说:“Mommy,有客人路过,觉得咱们家的房子好看,想见见主人。”

    “他们是商量好了用同一个理由吗?”他抱起乌云踏雪猫,不爽地发出哼哼声:“Mommy,这些人好像苍蝇,又吵又打不死。”

    “Mommy一直教你要尊重死人。”Emmy安抚地摸摸长子冰凉的脸,叫他请客人进来。

    是第几个客人了?Emmy记不清楚,同样的话重复了太多遍,就很难记清楚是第几遍了。

    划了个十字架,Emmy继续织起手套。

    潮气扑面,一股霉苦味入鼻。

    记忆深处的月亮升起,Emmy抬眼迎上客人愤恨的视线。

    这是Emmy第一次如此正眼看人:那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留着利落的短发,像把才被锻造好的利刃,还带有灼人的火气。

    太像一开始恨极了Emmy的女孩们。

    “坐吧,孩子。”Emmy轻轻笑起来,鱼尾纹折叠,夹出丝丝缕缕对晚辈的慈爱和只有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才会有的包容。

    “我们都知道你为何而来。就不必客套了。”

    客人警惕地看了Emmy一眼。

    “过几天我要离开爱丁堡去乌斯怀亚。所以这会是我最后一回跟人讲往事。”Emmy收回看客人的视线继续织手套:“乌斯怀亚,世界的尽头。”

    “那里正是隆冬。”

    “你瞧我,怎么一说就说起结局了。”Emmy笑笑,“开始讲之前,请允许我为自己做个序。”

    “我的一生都在命运女神阴影的笼罩下度过。”Emmy想起她恨的那个女人,“她喜欢在人的脑袋上劈叉。”

    “她劈得地动山摇,试图引起我的注意。不过我无视了她,因为我只信自己。后来有一天她受不了无视了。她直直从天上掉下来,砸在我脑袋上,把我收进她的阴.道里,告诉我:你他妈是人。”

    “我被她感动了,我开始做人了。”

    “那一天发生在什么时候?”Emmy怀念般叹口气:“不知道啊,因为我出生了好多回。”

    “开始吧。给你讲讲影响到你的那回,那是你要听的故事。”Emmy唤来长子:“Adam,拿个摄像机来,哦对了,还要打光板,Mommy要拍自传。”

    不消多时,打光板在阴暗的壁炉旁打出内陆地带晴天时才有的炙热光亮。滚烫空气穿越时空而来,Emmy拿起五指尚未织好的手套摁摁额头,开口道:“春夏之交的时候,我有了第三个爸爸……”

    *

    Emmy的第三个爸爸在二十岁那年到来。

    二十岁的Emmy还不叫Emmy。她有张可去各国的瑞士护照,姓名栏里写着Elle.Xie。

    那会儿距离她被剥夺人权判处终身监.禁还有七年。

    她周围的人喊月买茶,那是她自己取的名字。

    故事开始时,月买茶最讨厌的心理医生跟她说:

    “今夜月色真美。”

    *

    “今夜的月色很美,你觉得呢?”柔美而不失锐利的心理医生抬了抬无框眼镜,鼓励地看着月买茶。

    月买茶厌厌哼了声。捞起滑落在膝的男式羊绒大衣挂在小臂上,她走到窗前,抬起困倦的眼皮,瞧眼所谓很美的月色。

    月色对月买茶来说不美。

    圆得像抛光过的骷髅头的月沉沉倚着圣索菲亚教堂的尖顶,幽幽发着极白的,死人白的光。

    被雪打磨过的夜很净,像面镜子一样照出圆月的全部样子,连那表面的青黑色都照得一清二楚。

    注视着那轮圆月,月买茶先是觉得那像个妆花了的丑女人,露出满脸斑驳的暗沉。旋即又觉得那像个被殴打过的女人,一脸的青紫。

    是丑女人还是被打的女人?月买茶陷入沉思。

    “很好看吧。”心理医生出言。她打断了月买茶的思考。

    “不好看。像块发霉的饼干。”月买茶说着吸吸鼻子。她好像闻到了垃圾的味道。

    一种甜腻腻的臭。

    想去求些认同,月买茶回过头去与心理医生对视,却见她错愕地张开微笑唇。

    “也不是饼干,是块发霉的白糕。”月买茶以为自己的饼干比喻不是很恰当,就换了个喻体。

    见心理医生的嘴还维持着错愕的开口,月买茶恼火起来,“随便什么圆的白的东西都行,只要是发霉的东西就好。”她坐回躺椅,不满地翕动鼻翼。

    有股臭味,像尸臭。让人反胃。

    “我是觉得……”心理医生合上唇,笑笑,很快组织出语言:“没想到你会知道发霉。”

    “你居然见过发霉的东西?有点想不出那个画面。”

    月买茶的鼻翼不动了,她皱起眉,屏住呼吸,像遇到庞然大物的幼兽一样谨慎地盯着心理医生的手和那手将要触碰到的图册。

    图册里有很多试题。那些试题总是试图让月买茶承认她有病。

    虽然她确实不正常,不过不正常的人怎么会承认自己不正常。

    不正常的人只会觉得世界不正常。

    “我住过宿舍。鹭岛的回南天,你知道回南天吧,南方人都知道,很潮湿,活物跟死物都会发霉。”月买茶的喉咙发起涩来,她解释起自己的比喻。

    “别紧张。”心理医生笑着翻开图册,“发霉是很常见的事,你确实应该见过。”

    “只是几个常规问题而已,别紧张,只是一个总结,让你回想一下这周是怎么过的,我们这样已经二十周了,你都很平稳地度过了,这次也可以的。”心理医生鼓励地将图册放于月买茶膝上,温声道:“只是分析一下你的心情,好吗?我们需要给议长一个回复。你也不想他一直问你今天怎么样,对吧,那很烦,我也这么觉得。”

    老旧的硬质封面碰到膝盖,月买茶盯着从破损彩色边角里冒出的白硬白硬的东西,默了许久。

    她那个新认的议长舅舅总觉得她有病,又希望她没病。

    大人物纠结起来,小人物就好过不了。

    心理医生的喉咙发出假模假样的关切声,月买茶重重翻开题册。

    到底是做久了的事。她很快就答完了题。

    分数很健康。

    但心理医生皱起了眉。

    “有点小抑郁,不过是正常的,人不能永远开心。”心理医生又舒展开眉头,“上周日跟尤寒色出去玩了,玩了什么?”

    “没玩什么。”月买茶垂下眼皮去看男式羊绒大衣上的黑曜石扣子:“换个地方睡觉而已。”

    “我们两个有什么可玩的。”

    心理医生抿抿唇,看着羊绒大衣,她换了个话题:“还在想你——”

    “——你逾越了。”月买茶打断心理医生的话,目光有如万千冰箭刺向她。

    心脏急促跳动起来,月买茶有点喘不上气,她把羊绒大衣往胸前收了收,冷声道:“不该问的别问。”

    心理医生温温地笑说抱歉:“那我们今天就到这。”

    月买茶深深看了她一眼,抬手敲了敲铃。

    照顾她的阿嫲立刻推开门,引心理医生离开。

    *

    “妹妹要出门?议长就快回来了。”见月买茶换上加绒秋裤,阿嫲说道。

    “处理点事,舅舅知道。”月买茶往冲锋衣口袋放入喷雾。

    事是调研失足群体,月买茶在南边的同学委托她的。

    那不是个简单活计。

    需要爱,需要悲悯,需要同理心。

    可惜月买茶都没有。

    人文社科人士应有的悲悯,她一点也没有。

    所以面对出身重男轻女家庭,职高未毕业,交不起学费还背债的三陪女,她的反应是就着人的诉苦嚼口香糖。

    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懒懒地敲着被脂粉酒气和□□浸得油润黑亮的桌子,月买茶偶尔点一下头,示意泪流满面的三陪女她在听。

    三陪女说到要改过自新好好做人的流程时,月买茶听到有人唤她:

    “月小姐。”

    “月小姐,我们在办案,请你离开办案现场,不要干扰我们。”素来看月买茶不爽的松岗区刑侦大队队长说。

    嚼得没味道的口香糖鼓起一个大泡,月买茶瞄眼洗浴中心一楼的大厅:三陪女和嫖客蹲了一地,白花花的肉密密麻麻地凸着,像食堂里劣质的淋巴肉。

    泡泡啪一声炸开,半张脸的粘腻里,月买茶打开皮夹子,拿出一沓红公鸡。把红公鸡递给三陪女,她说:“出来以后好好做人,反正你又没吸。”

    “也就十五年,出来以后刚好能做保洁阿姨。”

    正感激涕零说好话的三陪女面色一滞。

    “你们要抓的毒贩在这。”月买茶朝三陪女扬扬下巴。

    说完她站起身,要离开办案现场。

    “闪开!”刑侦大队队长发出惊呼。

    舔去四散的口香糖,月买茶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带来的喷雾。背上长了眼睛一样,她精准地把强刺激性喷雾送进三陪女眼里。

    刺耳痛苦的尖叫辱骂声里,月买茶不紧不慢地从蹲了一地的三陪女和嫖客身边路过,出了北城第一大洗浴中心的门。

    三月中旬,地处高纬度的北城还呼呼下着大雪。

    高楼大厦投射出的霓虹灯将雪染得脏兮兮的,似廉价发廊里小混混们抖了满地的碎发,颜色俗气而质地劣质。

    掏掏兜,拿了张纸包住口香糖。月买茶跨越马路,将口香糖遗骸扔入垃圾桶。

    余光瞥见洗浴中心招牌下的冰溜子,月买茶忽然想起这淫.窝在保护伞落马前的繁盛景象。

    从前最繁华的地方变得门可罗雀,倒是一出好喜剧。

    *

    回到议长官邸时时间还不是很晚。这样不是很晚的时间里,官邸一向是忙碌的。

    “妹妹,先生叫你去会议室。”阿嫲接过月买茶脱下的冲锋衣,挂在衣帽架上。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遭,月买茶没多犹豫,上了楼。

    推开会议室厚重的大门,她与满屋的北城高官面面相对。

    挨个与他们打招呼,看到农业局局长和水利局局长,月买茶估摸着今晚的忙碌应该是为了应对春耕。

    这些年气候不好,尤其是可以称为苦寒之地的三北省,气候差到春天都发洪水了。

    春耕时节临近,确实是要开会应对的。

    “小茶,那个毒贩……你是怎么知道她是毒贩的。”公安厅的领导和气地问月买茶。

    “一个每月只留一千块在身边做花销的三陪女喷不起Clive 一号香水,哦,她的内搭还是Skims的。”月买茶说着,突然想起来这屋里的官基本都是泥腿子出身。

    蓦地有些厌烦,月买茶换了个说法:“就是那个三陪女的花销供不起她的穿用,而且她手臂上没有针眼。”

    “那个洗浴中心的三陪女臂弯处都有针眼。”

    其实不止,那个三陪女身上还有独属于毒贩的狠戾。

    月买茶在禁毒学校上的小学,第一课学的就是怎么辨别毒贩和吸毒者,每周还要去监狱里参观那些渣滓,逮个小地方的小毒贩对她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

    但这事没必要说,说了又要解释一通。

    “就这些?”检察院的领导显然不信。

    “小茶,有罪推定可要不得。”

    公安厅的领导却沉吟半晌,看向主位的男人:“凭直觉抓到犯人的事常有,倒不稀奇。”

    “证据倒是足的。不然怎么说明那个嫌犯要攻击小茶。”

    主位的男人看了眼月买茶:“你先去吧。”

    *

    挂钟荡了很多个来回。

    电视机里来来回回播着小丑,Author又杀了一次给他枪的那人时,楼上乌泱乌泱下来了北城的高官们。

    睁着惺忪睡眼与他们打招呼,月买茶站起来,送几个德高望重又老跟议长舅舅唱反调的人上车。

    风吹过,雪覆盖了车辙脚印,白茫茫的雪地平整着,似乎从未有人来过。

    算了算时间,月买茶准备绕道从后院回房。

    “药喝了没?”

    低沉醇厚的男声从天而降,月买茶抬头,与声音的主人对视。

    “舅舅。”月买茶干巴巴喊道。

    “去喝。”齐燕华说:“喝完来阁楼。”

    月买茶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从前门进了宅邸。

    艰难地喝完汤药,时间又过去了近一小时。

    才出厨房,月买茶就看到沙发上坐着的男人,俊美无俦,一双桃花眼里淬着寒意,两片薄唇紧抿,眉头微皱着看电视里的小丑。

    Author还在杀给他枪的那人。

    “你说那个人会不会后悔。”月买茶坐在沙发边,懒懒地把整个上身都倚在扶手上,“他以为主角那么好欺负的人不敢开枪,结果自己被崩了。”

    “羊急了也撞人啊。”月买茶感叹。

    齐燕华转过他棱角分明若米开朗基罗雕刻的完美侧脸,用两颗颜色浅得很薄情的琥珀色眼珠看月买茶:“你还挺有见解。”

    月买茶抬手在耳边一比,做出恭听的动作。

    齐燕华却没挑她缺点,只问调研如何。

    月买茶答了这一月的所见所闻,“那些人说的不一定是真的,但是重男轻女问题和职业学校内部管理外界看法问题确实得重视。”

    齐燕华没接下去她的话,眼珠子若有所思地滚了圈,他转回头看电影。

    再好看的东西看多了也腻味,月买茶伸了个懒腰坐直身子,正欲离开,却见齐燕华身侧自己不离手的那件男式羊绒大衣胡乱地堆作一团。

    她这才想起自己出诊疗室后直接把衣服扔沙发上了。

    伸手去拿,齐燕华似有所感,也抬了手。

    啪——

    清脆的声音响彻客厅,齐燕华的手背上浮出一个手印。

    他手大,月买茶手小,所以手印清晰得五指分明,红艳艳的,是打在脸上才有的效果。

    看了眼大衣,齐燕华收回手,放在交叠的腿上,又叠上另一只手。

    “嵇珊那边怎么说。”

    嵇珊是心理医生的大名。

    “她说我有抑郁症,重度的,过几天就要死了。”月买茶捞起羊绒大衣抱在怀里,回道。

    “抑郁症不是自残?我只看到你欺负别人。”齐燕华的鼻子里冒出一股长长的气。

    “我也这么觉得。”月买茶认同地点头:“我早说了她是个庸医。”

    “一直觉得我有病,老想从我这赚钱,医术不好就算了还没医德。”

    齐燕华的视线跟着月买茶的动作放到羊绒大衣上,短促地哼了声,他沉下脸,压着眉说:“坏就算了,怎么还说谎。”

    月买茶疑惑地啧了声。

    都坏了怎么还不能说谎。

    当个坏人还有要求。

    咦惹。

    好在一个懒得遮掩的人说谎也说不久。“好吧,我没抑郁症,她说我有一点小抑郁。”月买茶捏起大拇指和食指,掐着嗓子说:“一点点~~”

    齐燕华瞪她一眼:“好好说话。”

    “嵇珊就是这么说的。”月买茶说,顿了顿,她又说:“我怎么坏了?我都,算了。”她耸了下肩。

    “怎么抑郁了?”齐燕华问。

    “可能是害了相思病吧。”月买茶想了想,把黑锅安在初恋背上。

    “衣服谁的?”

    月买茶沉默良久,转身回了房。

    *

    临睡前房门被敲响。

    拉开一道门缝,月买茶整个人藏在门后,只露了一只眼看面有愠色的齐燕华。

    “当真是阴魂不散。”齐燕华冷笑了声,正起脸色对月买茶说:“收拾行李,明早跟我去青琐。”

    “到了青琐,你对外的身份就是我养女。”齐燕华顿了顿,“在外头记得喊我爸爸。”

    “我是孤儿。”月买茶下意识回答。

    孤儿怎么能喊人爸呢。那太奇怪了。

    她都多少年没喊过人爸了。

    “让你跟你男朋友团聚。”齐燕华不欲与她多说,转了身直接离开。

    “我不想去。”月买茶冲他的背影喊。

    月买茶从前是想去青琐的,都城风光无限好,她当然想见识。

    可是爱恨之人都在青琐。

    她抛了心爱的小羊羔,孤身北上来北城这个苦寒之地,不就是为了逃避过去吗?

    “你想被绑上飞机也可以。”齐燕华的脚步顿也没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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