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涂眼见着许之脉越发诡异的面部表情,实在忍不住问了句,“你高兴什么?”
许之脉不知怎么才能表达她的喜悦,站在原地捂脑袋,“没事儿……不必理会我!”
正陷入对神的盲目崇拜中,许之脉在耳边冷不丁听见祁涂又叹气道:“讙神君,你该不会喜欢这许之脉吧!你可是天上的神君,怎么能瞧上这傻……”
“闭嘴。”弋忘欢迅速打断祁涂的唠叨,表情不耐,“你在人间游历时看了多少话本,成日里风花雪月?!”
祁涂这才放心点头,“我想也是,你一向憎恶轻视人类,那许之脉也不见得有什么出奇之处。”然而还是不明白,“既然如此,你何必一直跟着她?”
许之脉僵愣在原地,只觉得想反驳的点实在是多得她下不去口了。
喜欢?当然不可能!
憎恶?怪不得之前被挠了!
“她认识倏忽。”弋忘欢道。
“倏忽……”祁涂慢作重复,双眼逐渐眯起,若有所思盯着许之脉,“原来你认识他?”
“算是,见过一面。”许之脉打马虎眼。
就是不晓得倏忽还记不记得。来这里的五年间,她甚至在想自己当时会不会记错了。
或者说,只是个梦而已。
“你知道我所说的倏忽是谁吗?”弋忘欢斜目反问祁涂。
祁涂还是若有所思状,“倏忽嘛……既然她认识……”
突然间,祁涂一整个弹跳起来——
“啥?!”
“倏忽还活着?!”
“两位神君……”许之脉尽量礼貌地举手插话,“既然要与我一道。”她很自觉地挑选前几句中自己能回答的词汇,努力热情地邀请道,“不如我们现在就走吧。”
“走?”弋忘欢将语气轻轻上扬。
许之脉没明白,“不走,怎么去?”
“走什么啊。”祁涂大小着眼提醒她,“我们是神。”
弋忘欢伸手一指,原本的虎骨已自行在空中分离,片刻后,空中赫然出现一架轩辕。
轩辕驾缓缓落在许之脉跟前,弋忘欢道:“坐上去吧。”
许之脉不敢不从,乖巧就坐。
弋忘欢道:“你要见谁,你就生念。”
许之脉狐疑地看他一眼,但神言有信,她还是试探着想了想邱伊人的名字,片刻后竟有金光从眼前升腾而起,环绕出极为圆满的圈,圈心是橙色的光,笼罩着纱雾般的烟,周遭是珠光色碎粉般的星群,也许有从海洋的漩涡中借来粼粼波光。
在如梦如幻的境中,许之脉逐渐感觉自己在轩辕驾中轻轻漂浮而起,又轻轻如叶落下,如此反复,直至幻境消散,一切如常。
祁涂吃惊,“五次都失败了?此举不可?”
“去不了。”弋忘欢摇头。
祁涂哈哈笑起来,“原来讙神君也有到不了的地方,这可稀罕了。”
弋忘欢不耐,手掌一合握间,虎骨轩辕已然化作粉末。
许之脉坐在一堆粉中,神思还有些飘忽不定。
“虽是到不了,但起码能确认一件事,倏忽没死。”
站起身抖落细灰,许之脉认真催促道:“那我们能走了吗?现在?”
可不能再坐回去了,跟晕车一般难受。
弋忘欢没开口。
祁涂倒是乐呵呵,“走啊!”刚迈开步子走了两步,扭头提议,“我在这附近的城里购置了一处屋宇,咱们先歇歇?”
“歇什么?!”弋忘欢棱他一眼。
祁涂麻溜儿往许之脉身旁挪过去,“讙神君,咱俩是无妨,可这人间的小姑娘她脆弱啊,怎么也得考虑她的生息吧。”
弋忘欢这才又看向许之脉,连日奔波后,她的头发乱蓬蓬,身上的衣物也不算整洁,只一张脸倒是每日洗的干干净净,却还是难掩疲惫。
“带路。”
许之脉只觉得忽然间,神思再次飘飞起来,重新睁眼,已是一片坦阔大院。
又一眨眼,她直接立在了一处房间前。
这一瞬一移步的,若不是旁边有两位神君在,许之脉恍惚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祁涂笑嘻嘻做了个“请”的手势,“给你休息的。”
许之脉望了望周遭,这房间正正在整个布局的中间。
“帮我换个屋子吧,这是主屋。”
不管怎么说也是蹭屋子住,哪有喧宾夺主的道理。
“分什么主次老幼的。”祁涂啧啧摇头,“早些休息。”
“那你们住哪里?”
“我们不住啊。”祁涂道。
“啥?”
难不成是她的问法有问题?
“不住下,你们去别处休息吗?”
“休息?”这个词组显然不在祁涂的认知之中。“何为休息?”
站在远处的弋忘欢接话道:“于人间来讲,应是日暮时分,准时闭眼。”
“那也是需要困倦的。”许之脉挠挠头,“像是现在,虽是夕阳西沉,但我尚且不困,就睡不着。”
“我们不需要。没有困倦,自然不用休憩。”弋忘欢慢步走来,站定在她跟前,“谈论这些,本无必要。”
他的双瞳黝黑,如取鸦色,又有潋滟波涌,这般极端好看的眼睛,许之脉属实想象不出来有红血丝和黑眼袋的样子。
或者说,即便是有,应该也会有别样的风情吧。
“也许是我们的看法不一样。”祁涂在一旁开始认真思考起来,“我们会入意识界,与天地共存,这算作我们的休息,但与你们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迥然不同。”
许之脉迅速领悟,拱手点头,“神君果然是非同凡响。如此听来,这休息法实在比我高明不少。”由衷赞叹。
祁涂喜欢听,哈哈笑着认可道:“那是当然!”顿了顿又道,“此地我布了结界,你不用担心。”算作宽慰。
许之脉感恩地点点头,确认道:“我应该,见不了那些鬼了吧。”
她是再不想再去趟黄泉了。
“见不了。”祁涂保证,旋即又好奇,“你此前遭遇,都见过哪些鬼?”
“不知道名讳,但那地方着实可怕。”
“有一个白鬼,倒算得上礼貌。”许之脉道。
“白鬼?”弋忘欢显然没第一时间明白她所说为何,片刻后了然道,“你所说是坤城,主命鬼王。”
“对,紫鬼好像也被叫做鬼王,主祸鬼王。”许之脉回忆片刻,又奇怪,“这鬼王不应只一位吗?”
“十位。”弋忘欢难得开口道,“各不同。”
“十?”许之脉愣了。
不过仔细想想,人间不也差不多,俞王、梁王、楚王……很相似。
“坤城难对付。”祁涂啧啧道,“你倒是胆识大。”
“那,为了救欢欢,自然得不顾生死。”许之脉赶紧谄媚道。
“也是在自救吧。”弋忘欢瞥她一眼。
许之脉也不掩饰,“是有点,把欢欢夺过来当制约,他们恐怕也不敢动我。”
“他们本也不会动你。聚阴黄泉有规矩,只杀十恶者,除非他们再不想脱离那地方。”
那她确实没到十恶,许之脉又觉得不对,“他们想脱离那里?”
这算怎么个说法,黄泉鬼也觉得打工累,撂挑子不干了?
“未悬给了希望。”弋忘欢道,“他们便生出了念想。”
未悬是谁?
什么希望?
许之脉实在不懂他们神魔鬼的事,有些宕机,这些书里全没写。
“怎的不继续问了?”祁涂奇怪。
许之脉撑了撑懒腰,见头顶处素月已来,“我觉得,可能知道的越少,对我越好。”
“先休息吧,明日行路。”
弋忘欢话音刚落,四下亮光乍起,千万里天地皆铺开刺目的白。
再回神时,许之脉已见不到眼前留存分毫踪影。
皆如烟云散去。
*
这院子东西齐备,许之脉砍柴烧水,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一觉睡到大中午。
刚喝完粥,一抬眼,祁涂正坐在她桌对面。
许之脉拿碗的手一哆嗦,差点儿给砸了。
这神出鬼没的,不知道还以为是黑白无常来索她命了。
祁涂讶异,“我这么可怕的吗?”
“非常。”许之脉认真点头。
“抱歉抱歉。”祁涂起身推门,“主要是天气很好,适宜赶路。”
许之脉也收拾的差不多了,拿起包袱,“欢欢呢?”
“可不在那儿吗?!”祁涂伸手一指道。
高空呈缇色,丹黄流溢,绚丽繁盛。
银雪衣装的少年郎,直立如松,未束的头发像鹰黑色的绸缎,是漂游的风,摇曳的光。
是静默的瞬息,也是无法捕捉的万变。
只是,一点儿也看不出讙兽的形状了。
许之脉也不知是不是有一瞬间失落,但紧接着又充分发挥好奇宝宝的天赋,“你们在山海寰时,也会化作人形吗?”
“什么人形?”祁涂可瞧不上这说法,“你们人也是神依照自己的模样捏出来的,这皮相得称作神形。你们人可是没有自己的形态的。”
“……”
也太惨了吧。
“能出发了吗?”弋忘欢开口问道。
许之脉赶紧把包袱颠到背后,小跑到弋忘欢前面去,“行行行,两位神君,咱们出发吧。”
“你……”
“你可以叫我脉脉。”许之脉笑,“我叫你欢欢,这样咱们刚好扯平啦。”
“脉脉。”弋忘欢点头道。
一瞬好似有清风拂面,将她的神思带到山野青葱的旷野之地,使她栖息静默下来。
许之脉眨眨眼,有些被美色迷惑。
“怎的了?”
弋忘欢不明白。
许之脉这才从绿野中跳出来,重重点了点头回应道:“我在!”
“光是走着去,太慢了。”
“可是,我没多的钱买马匹了。”许之脉从包裹鼓捣半晌,拿出账本抠脑袋,“紧打紧算,若是买三匹马,确实比较困难。”
“缺钱?”祁涂在一旁听明白了。
许之脉点头,“买也能买,可总得省着用吧。要不就买一匹?您二位神君有坐骑就行,我将就着。”
“一匹?”祁涂惊讶,“怎么也得三匹吧。”
“一匹啊,你们俩骑,我跟在后面跑就行。”许之脉弯腰准备挽起裤腿。
“……”祁涂无奈,“脉脉姑娘,你知道我有屋宇的吧。”
“是。”许之脉环望了眼这四方院落,“昨儿还借宿一晚,多谢神君。”
祁涂满意点头,旋即不解道:“那你是怎么会觉得,我们会缺钱?”
许之脉还没请祁涂神君赐教两句,祁涂已伸手凭空变出两块金砖。
在烈阳之下,灿灿生辉。
许之脉眼睛都看亮了。
“何处得的这些?”弋忘欢问。
刚刚面上还得意洋洋,祁涂瞬间乖巧端正道:“是,是在翼望山上取的。”
弋忘欢冷哼,“你倒是神通广大。”
“都是托讙神君的福。”祁涂还想着多奉承两句,忽然抬头高吼,“哪个不长眼的又出来找死?!”
许之脉向来谨慎,也没感觉到有什么危险靠近,正准备细问情况,却见有一处黑影穿墙而过,随后是画景晃动。
许之脉按下慌乱心神,猛眨了几下眼,眼前显现出一位浑身煞白的青年。
“讙神君。鵸鵌神君。”他有礼道。
弋忘欢并不意外,“坤城。”
“谁允许你直视讙神君?”祁涂颐指气使。
好狗腿。许之脉腹诽。
果然,弋忘欢也很不耐地剐了祁涂一眼,这才问道:“鬼王三番五次找上我,想必不与我说上两句,是万不可能放过我了。”
“三番五次?”
“那庙中避雨的青年。”弋忘欢冷哼,“你想借那老骨头掩饰自己,怕是太过低估我了。”
许之脉恍然大悟,怪道当时弋忘欢十分抗拒的样子。又觉得脑袋疼,这神魔鬼怪实在无孔不入,自己就算打足十二分精力,怕也是防不胜防。
坤城立刻回禀,“此前化作青年模样,也是想与讙神君表示友好,并无害人打算。”顿了顿,坤城又道,“且若无那次伪装,我也不会注意到,那老爷子恐有问题。”
“什么问题?”祁涂嘴快,立马出声。
“他已经死了。”
“什么?!”这下是许之脉坐不住了,“那老人家明明活得好端端的!”
难不成自己眼瞎了。
坤城十分沉静,“许姑娘不信是自然的,天下世人,不都为眼目所惑吗?”
许之脉沉默。
他是鬼王,按专业讲,确实比她有发言权。
可那庙中遇见的老爷子,明明精神矍铄,健谈有趣,怎么转眼就……就被这坤城给说成是死了?
“那又如何?”弋忘欢并不觉得这个消息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只是轻慢地抬了下眼皮,“若没有别的要事,主命鬼王且回吧。”
“讙神君!”坤城立马提纲挈领道,“聚阴黄泉一众,乞请讙神君以魔主之尊率领我等,立主脉。”
“把主意打在我身上,是想让我和未悬一样赴死?”
未悬?昨日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自己是不是算是正大光明地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许之脉目光绕场看了一圈,开始琢磨着如何离开此地。
“讙神君何出此言,您天命贵胄,自会逢化一切凶险。”
“祁涂。”弋忘欢道,“去把马牵来。”
祁涂立刻化作飞鸟离开。
“讙神君有何顾虑?!”坤城紧追不舍,“我等皆听神君指示,神君只需开口,奉命之事我等皆肝脑涂地,只为立下主脉!难道讙神君甘愿受制于神庭,被当做凡间走兽一般驱使吗?!”
“即便我不甘愿,也轮不到你们来替我叫屈。”
弋忘欢两眼一眯。
坤城嘴巴还动着,却已只言片语的声响也无。
被弋忘欢噤声了。
许之脉震惊。
神君是真的能为所欲为啊……
“脉脉。”
许之脉一激灵,“怎么?”
“我们走。”弋忘欢已径直走到院门口。
祁涂已不知从何处牵了三匹快马候着,“可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