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袄

    崔昀的步子走得稳,怀里又暖暖的,王月宜在一片沉水香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意识朦胧之中,她感觉到自己被放到了某处地方,里面空间小小的,非常安静,到处都是崔昀的气味。

    崔昀的身影在眼中模糊,他穿着白色的衣服,在黑夜之中晃眼得就像漫天飞舞的雪花。

    王月宜很喜欢雪,因为每到下雪的时候,两国就会休战,边境的子民能在自己屋子里过个安安稳稳的年,阿爷阿娘和兄长也能陪着她,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是她一年中最期待的时候。

    她看着面前的一片白,忍不住去抓。

    而后身上一沉,火折子小小的灯光消逝,她眼前一黑,耳边有物体碰撞之声,脸上有一片凉凉的触感。

    “崔昀?”王月宜在黑夜中睁大眼睛,她已经被动静弄醒了。

    王月宜能感受到脖子上的鼻息,忍不住地缩了缩脖子。

    黑暗之中是一片长久的寂静,而后王月宜感觉到身上变轻,眼前恢复了光亮,灯被点亮了。

    火光的映衬之下,崔昀的脸有些泛红,他轻触着自己的嘴唇,眼中波光如同夏季的湖泊。

    “你……你睡着了干嘛拉我?”崔昀结结巴巴,声音中带着些颤抖。

    “对不起,我以为下雪了。”

    崔昀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王月宜,迅速移开了目光,而后又陷入了沉默,他留给王月宜一个背影,只能看见他的耳朵在灯光下红得像石榴。

    王月宜躺在这个小空间里,环顾四周,这是马车,好像是她给崔昀赔的那辆,这个车厢内仅能容纳两人。

    崔昀点燃了车厢内的灯,给车厢内的雕花与陈设套上了一层氤氲光雾。

    她扶着座椅起身,点了点崔昀的后背,小声地问:“我睡马车里,那你睡哪儿啊?”

    崔昀依然背着身子,稍微偏转了头,“等雨小了我去帐篷里。”

    说着,车厢外的雨声瞬间大了起来,好像密集的鼓声,一声一声让崔昀的身子僵住。

    “喂,要不,你……”

    “不行。”王月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崔昀给堵了回去。

    王月宜觉得好笑,“你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呢就说不行?”

    崔昀侧过脸,睫毛在脸颊上映出了阴影,“那……你想说什么?”

    崔昀几日前还是那个不正经的样子,怎么今日有些扭捏呢?

    王月宜撇了撇嘴,问:

    “要不我睡一会儿,过一会儿换你来睡?”

    崔昀转过脸,将脸暴露在王月宜的视线当中,本来就俊美的脸在灯光下更加熠熠生辉。

    他有些迟疑,而后点了点头,“嗯,那就这么办吧。”

    奇怪,明明长了一张清朗的脸,却时不时能从中看出魅惑,尤其是崔昀在无意识地做出某些表情的时候。

    “你先睡吧,等你睡醒了再喊我。”

    崔昀说着,从马车中的行囊里掏出一本书,在灯光下默默地看。

    王月宜调整了姿势,重新躺下,给崔昀让了宽敞的座位。

    她看着车厢顶部,又盯着正在看书的崔昀,心中有一丝困惑。

    传闻中的崔昀明明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但她每次见崔昀的时候,崔昀几乎都捧着一本书。虽然有时候是不太正经符合外界对他的评价,但是很多时候却非常安静儒雅,还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她有时候都分辨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崔昀真正的样子。

    王月宜决定试探一下崔昀,她指了指崔昀的书,“你在看什么?”

    崔昀抬起凤眼瞧了瞧她的手指,将书的封面抬起来,“你不是识字吗?自己看。”

    “‘尚书’?讲得是什么?”

    崔昀将书搁置在自己的膝盖上,注视着躺着的王月宜,嘴角漾起一抹浅笑,道:“传闻中只知道偷鸡摸狗的武将之女也对书感兴趣?”

    王月宜两手环抱在胸前,抬起下巴,心道瞧不起谁呢。

    “传闻中身边莺莺燕燕、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天天捧着一本书,谁知道你有没有认真看?”

    崔昀的脸上露出坏笑,将书放在王月宜的身边,拍了拍,“你考考我不就知道了。”

    王月宜瞥了一眼身边的《尚书》,心中打鼓,看崔昀这么有自信,一定有点东西,只不过东西都递到这了,也没有不接的道理。

    “好啊,我来看看。”王月宜拿起《尚书》,将书翻得啪啪响。

    她越翻越觉得烦,这书上的字这么密,真不知道崔昀怎么看得下去的。

    “翻慢一些,别把我的书翻坏了。”

    还宝贝的很,切。

    王月宜随手翻到一页,照着标题读:“那你说说,这个《旅獒》篇讲得是什么?”

    然后将书合了起来,不给崔昀一点瞧见书的机会。

    崔昀看着王月宜的动作,发出了一声轻笑。

    而后神情严肃,“你可真会选啊。”

    “周武王伐纣成功后,威名远扬,西方一国进贡了一只大犬,这犬十分特别,高四尺,通晓人意,善于搏斗。于是,时任太保的召公奭,担心武王会因喜好此犬而荒废政事,就写下这篇文章来告诫武王不要‘玩人丧德,玩物丧志’。”

    王月宜听得认真,仔细琢磨崔昀说的话,“‘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这不是当今的……”

    崔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头,王月宜没有说下去。

    她打开书,仔细看了看这篇文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圣人是否还记得这篇文章呢?

    “我确实选得好,这句话我听别人说了许多遍,又看见了真实的例子,却第一次知道这句话的起源。”

    听别人说时,玩物丧志是用来骂她的,现在她看了这篇文章,觉得自己十分委屈,她那顶多是小打小闹。

    当年圣人意欲攻打高句丽,不少大臣反对圣人的决断,因为当时全国各地皆在大兴土木建设行宫,国库本就吃紧,加之有些地方出现了水患,不少百姓失去家园,根本不适合在这样的情况下开战。

    圣人看着大臣们的谏言,勃然大怒,一气之下拿了好几个肱骨大臣开刀,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本以为圣人存了决心要拿下高句丽,哪知派了一支并非精锐的军队被高句丽全歼后圣人就哑了火,再没有提这件事。

    这难道不是“玩人丧德”吗?

    圣人现下在江南,还带着高句丽进贡的两位美姬,听说圣人喜爱叭儿狗,身边养了五只,分别是不同的臣子送的,去哪儿都带着,此次南巡专门给他的狗儿派了一条船,让宫人们小心伺候着,听说连狗用的碗都是稀有的珐琅彩碗。

    如今东都的湖城子民遭遇天灾,近些时日,各地匪暴频发,搞得人心惶惶,也不知道圣人清不清楚此事,恐怕还在歌舞升平,醉生梦死吧。

    这难道不是“玩物丧志”吗?

    这些事情,王月宜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她注视着崔昀冷着的脸,明白了他为何一脸严肃。

    “崔昀,我们当真要看着湖城的百姓被饿死吗?”王月宜的声线中藏着些无奈与悲伤。

    她将书还给了崔昀,递出书时,二人目光交汇,崔昀的眼中闪着安慰的光。

    “我已经以你的口吻修书给了刘四娘,请求刘员外捐粮。”

    王月宜激动地坐了起来,惊喜地望着崔昀,嘴角抑制不住上扬,“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找四娘!四娘那么仗义,肯定能说动刘员外捐粮的。太好了,湖城的百姓有救了。”

    王月宜现在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敏感了,怎么能凭崔昀的语气就判断他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呢,他明明是个大好人,她现下对他也产生了一些歉意,看着他是满眼欣赏。

    “没想到啊你!”王月宜兴奋地拍了拍崔昀的后背,嘴角的小痣随着笑容跳动。

    崔昀发出一声闷哼,将王月宜的手抓住甩了出去,“咳咳,你再拍就把我拍死了。”

    王月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轻抚崔昀的后背以示安慰。

    却摸到崔昀身后的衣服还是湿的,许是在外面披袄给了她的缘故。

    王月宜看着手中的披袄若有所思,而后将披袄递给崔昀。

    “喏,披袄给你。你衣服都是湿的,会受凉的。”

    崔昀的目光从披袄移至王月宜真挚的脸上,露出一丝错愕。

    “没事,你盖吧。我是男子,体温高,不容易受凉。”

    王月宜见崔昀嘴硬,就自己动手将披袄给崔昀系上。

    一边系一边嘴里嘟囔着:“还男子,连我都打不过,披上吧你。”

    王月宜正在系崔昀脖子上的带子,眼睁睁地看着崔昀的脖子由白皙变红,他的喉结一动,王月宜不由地抬眼,却对上了那双正在瞧着她的凤眼,她挡住了昏黄的灯光,在阴影下看不清崔昀眼中藏匿的秋波。

    可崔昀却能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光,好像林中的小鹿。

    忽然王月宜的眼前又是一片昏暗,腰上多了个力道,让她倒向了温暖的胸膛,她被罩在披袄之中,就像刚刚在外面一样。

    披袄将雨声隔绝,她只能听到不断加快的心跳,至于是谁的,她也不知道。

    她的手下意识地环在崔昀的腰间,她能摸到他腰间挂的银香囊,香囊还在烧着,里面的香味在狭小的空间中得到了充分的释放,十分浓郁。

    “你干什么?”王月宜动了动脑袋,想把头顶的披袄顶开,却撞上了崔昀的下巴,让她天灵盖一疼。

    她感受到腰间的力度更紧,头顶传来崔昀的声音:“王福福,你肯定是暗恋我才这么关心我,承认吧。”

    得了,崔昀又开始不正经了。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能将形象切换得这么快的。

    “谁暗恋你啊!放开!”王月宜在披袄中蠕动,没好气地反驳。

    下一瞬她便感觉到自己身子倾斜,就这样与崔昀一道倒在了车厢之中。

    她枕在崔昀的胳膊上,用手将披袄打开,但崔昀又将披袄盖了回去,反复几次,她也没了脾气。

    王月宜忍不住掐了一下崔昀的手。

    “你自己之前还说女子不能进男子的房间,现在怎么又让我跟你躺在一起。”

    “因为是你先跟我躺在一起的。”

    “哪有?明明是你突然把我抱住……”王月宜突然想起什么,“那……那是我喝醉了,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那天你可是说会对我负责的,还要跟我成亲。嗨呀,王福福暗恋我至此地步啊。”

    披袄中的王月宜气得脸红,“滚啊!”

    王月宜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崔昀轻轻地拍打,隔着披袄传来崔昀温柔的声线,“好啦,我不会怨你毁我清白的,就这样睡吧。”

    是夜,村子某处不知名的角落,一辆马车内传来不小的动静。

    “崔昀,你离我远一点,我有点热。”

    “嘶……你弄疼我了。”

    “啊!你别压着我的头发。你再这样,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来真的,我刚好的腿!”

    ……

    此时,从帐篷中出来解手的村民看着摇晃的马车,摇了摇头,心道现在的小年轻真是心大,都吃不上饭了,还想着这种事。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