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三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
中秋宴在颐和园举行。在排云殿外设一座“夜明幄”,用来祭神。
千万盏荷灯顺着水缓缓漂流,将昆明湖装点得璀璨。皓月当空,火树银花。群臣泛舟于湖上,饮酒、赏月、观景、谈天,不知人间何世。
或许是因为节日气氛,皇太后今天格外高兴,向后妃们絮絮叨叨皇帝小时候的事,眉目之间流露出了少有的慈祥和温情。
“你们都不知道,他呀,大半夜的不睡觉,说是要‘守庚申’,还说是张师傅教的。吃饭也不好好吃,不用筷子,用手拿着吃。问他为什么,他又说,洋人就这么吃饭,张师傅教的。过后,张家骧自己都懵了,说他没教过啊。”慈禧太后转向皇帝,“我记得,张家骧好像就是这一年过世的?”
“是。”
被揭发了少年时期的糗事,他不好意思地往别处看,发现珍妃正用手指刮着脸羞自己呢。
笑着笑着,他有些笑不出来了。
当年,因为这两件事,他被皇太后斥责“没有个皇帝的样子”。是这个人,剥夺了他无忧无虑的快乐童年,斩断了他人生中的所有其他可能。他被迫过早地进入成人世界,肩负起本来不应该由他来承担的责任。当他处于懵懂天真的年纪时,她勒令他成熟起来。而现在,他不想回头,只想朝前看;她却开始追忆往昔,希望他永远做一个她眼中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为什么她总是能如此心安理得而不带一丝歉疚地主宰他的命运?
恭亲王奕訢是道光皇帝的第六子。身为天潢贵胄,又主持大清政局二十余年,在别人看来,他已经得到了一切。然而他自己却觉得,命运似乎总喜欢和他开玩笑。
他自恃才略非凡,胜过平庸的四哥奕詝多少倍。奕詝却在师傅杜受田的指导下,用“藏拙示孝”的手段赢得了那个至高无上的地位。立储的密旨是绝无仅有的“一匣两谕”——“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皇六子奕訢封为亲王。”对奕訢来说,世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这两行字之间的距离了吧——然后四哥就成了君,然后他就成了臣。
道光皇帝自作聪明地以为这样做就多多少少可以补偿奕訢,却不想埋下了骨肉之间产生嫌隙的隐患。从小时候同桌吃饭、肩并肩上书房、成日里打打闹闹的兄弟,变成身份悬殊的君臣,猜忌、试探随之而来。甚至咸丰皇帝临终时设立的赞襄政务八大臣,数到第八还是没有他。
后来,咸丰皇帝驾崩了。再后来,奕訢的政敌肃顺一党被铲除了。当年风头一时无两的他,怎能想到后来的宦海浮沉?
当今皇帝谈起变法时,奕訢是沉默不语的。
“六叔,你怎么看?”皇帝满怀希望地看着奕訢。
本来他应该称呼恭亲王奕訢为“六伯”的,因为被过继给了文宗显皇帝,所以称“六叔”。
“应先肃内政,从内政根本起。剩下的,慢慢再说吧。”
皇帝眼中的希望瞬间转为失望。
当年的“鬼子六”如今已然暮气沉沉,再也经不起什么大的变革。
时间不但催老了他的容颜,更磨平了他的锐气。干瘦的身板、花白的发辫、刀刻般的皱纹,哪里还有半点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
还记得文宗显皇帝驾崩后,自己去热河行宫奔丧的那天。
两位年轻的皇太后均着一身素白,脸上只是薄施脂粉,“两把头”上插着素银簪子和白花。
“臣奕訢,叩见母后皇太后,叩见圣母皇太后,叩见皇上。”
“快请起。”是以前的皇后、如今的慈安皇太后的声音。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软绵绵的,亲和有余,威严不足。
“肃顺那帮人……”慈安太后一语未完,眼圈儿便红了,哽咽着说不下去。
慈禧太后接过话来:“大行皇帝尸骨未寒,肃顺这等刁奴就怙势弄权,成心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不如早定回銮日期。”
“按道理是不该我们说的。六爷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大行皇帝的遗命,实在欠考虑了些。”
奕訢心下一惊——从前没有注意过这个懿贵妃,居然这样爽快。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她正在暗暗后悔自己底牌亮出得太早,倒显得自己这方是上赶着了。
“六爷如果重回军机处的话,那几个人……”慈禧太后作出了一个“杀”的手势。
“待臣回京城后,从长计议。”
“载淳,去给你六叔作个揖。”慈安太后对抱在怀里的小皇帝说。
虚岁六岁的小皇帝一直趴在慈安太后的怀里呼呼大睡,对六叔前来觐见毫不知情。刚刚睡醒的他揉着圆圆的眼睛,打了个哈欠。
“使不得!”奕訢慌忙跪下。
小皇帝从嫡母的怀抱中下来,要往六叔这边走。看到他跪下,又停住了,迷茫地回头望向自己的两位母亲。
“扶你六叔起来。”他的亲生母亲这样说。
于是小皇帝跌跌撞撞地跑向他。
奕訢抬起头,一张小脸映入眼帘。这孩子的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活脱脱就是他父亲的翻版。奕訢想起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四哥,四哥……这个称呼有多久没叫过了?
对兄长的怀念、这几年的委屈和不平、对未知前路的担忧,百感千愁涌上心头。他不禁拥住了这孩子,放声大哭。
小皇帝没有哭。他看不懂大人们在做什么。他只知道,阿玛死了,行宫变成了一片白色,然后自己就成了“皇帝”、成了“皇上”、成了“万岁爷”。至于这个头衔,及其代表的全新的身份到底能给他带来什么,他还不明白。
“我们娘儿仨的性命荣辱,全系于六兄弟肩头之上了。”奕訢犹记得慈禧太后向他走过来,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
四十多年过去了。慈安太后、小皇帝,都早已变成了奉先殿里的牌位。而今想起这些,恍若隔世。
奕訢独自走在长街上,看着朱红色的宫墙被落日粉刷上金色的印记。
养心殿。
浅金色的弯月栖息在树枝的暗影里。星光闪烁,点缀着屋里的两个人缱绻的乱梦。
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蹭啊蹭的。呼吸打在她裸露的肌肤上,痒痒的。仿佛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交缠在一起,被无限放大。竟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一时的欢愉也可以隽永。
珍妃笑着说:“您很像……”
“像什么?”
她凑在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像小狗。”
于是他真像只乖巧的狗狗一样,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脸,说:“现在,小狗要把面前的肉包子吃掉。”
“你才是肉包子。”珍妃不满地把嘴噘得老高。
“不闹了。我好累。”皇帝忽然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语气软软的,带着些许疲倦。
珍妃摸摸他的脸,柔声问道:“怎么了?”
“他们都不相信我。连六叔也不同意。”
“国家大事,奴才不懂。但有一点我知道,您才是这天下之主。您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吧,不需要被任何人左右。”她看着他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这个‘任何人’里,也包括皇太后。”
“我明白,我都明白。但,不是这样简单的。不是我想做什么,就能做。”
“万岁爷……”珍妃轻轻唤了一声,又说,“是那些人不懂您而已。那是他们的损失。”
“这条路可能会很艰难,布满荆棘。可一旦成功,整个国家都会为之改变。”他自顾自地说。方才的疲倦消失了一大半,代之以一种在他脸上很少见的热情。
“我不懂国家怎样,也不管别人怎样,万岁爷走哪条路,我就跟着您走下去。只是……你别丢下我。”
她曾说过,他的世界广阔无垠;而她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
“怎么会呢,净说傻话。”他笑了,低下头去吻她。
“去找康有为要书。”
“什么?”
皇帝抬起头,笑道:“我是说,让他把他进呈的书再写一些给我。”
翁同龢鼓足了勇气,说:“臣与康有为不往来。”
“为什么?”
“此人居心叵测,实乃妄人。”
“你以前怎么不说?”皇帝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臣看了他写的《孔子改制考》,始知其居心叵测。”
“那我更要看他的书了。我倒要看看他是如何居心叵测的。而且,不管他是济世良才也好,是牛鬼蛇神也罢,我总归是要见一见他。”
“皇上……”
“谁也别想拦我。”他冷冷地打断了翁同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