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圆的月无声无息下了西窗，天幕仍旧黑垂，迫压着即将从沉睡中苏醒的江城。
寂静的小房间里，彻夜亮着一盏充电式台灯，再坚强的电量也终究告了罄，此刻光线已经暗浅如万里森林的一粒萤火，只艰难投下一片惨淡的光亮，微乎其微洒在摊开一半的书页上。
那是一本漫画书，那一页有七个分框，每一框都是同一个人。
正面，左侧，右侧，后背，远看，近看，特写到极致，每一个画面都被台灯的光虚虚拢着，轮廓分明的面庞，雕得像玫瑰一般瓣瓣精致的五官，浅色的衣衫发起暗，血色的污痕也像是盛开的花，瑰丽而妖艳，却在这个夜晚砸出巨大的鲜血淋漓的窟窿。
蜷缩身体侧躺的女孩胡乱裹着一套宽大的缥碧色古制衫裙，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脸色惨白，一双眼轻轻颤颤阖着，细弧的眼尾通红，水光冷冽。
她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幅木制挂画，紧到四角都硌进手臂和腰肚，她始终没有醒来，仿佛不知疼痛。
房间真的很小，衣柜、书桌、书架、单人床，再没有其他家具，下脚的地方已经少之又少。
而那书桌上，书架上，衣柜顶部，以及四面墙壁，也都塞得满满当当，挂得不留缝隙。
在昏暗中，隐约能看出一道又一道清隽瘦挺的身影，具体是什么，不得而知。
……
柳晏哭着哭着就睡去了，朦朦胧胧醒了意识的时候，没敢立刻睁开眼。
按照她以往宿哭的后果，再醒时一定头痛欲裂，眼睛更是被眼泪粘到一起似的，很难睁开。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偏偏喜欢一个颠沛流离的孤苦少年，流的泪比喝的水还多，次数既然多了，她下意识抬手先轻轻揉眼周，给眼睛做舒缓工作。
揉着揉着，意识越发清明，她忽然感觉不对劲。
周遭有清悦的鸟鸣，有潺潺的水声。
怎么完全没有热闹的人声和汽车来往鸣笛的噪音？
甚至……
她缓慢地垂下手，摸了摸自己身下躺的地方，再试探性抓了抓。
……软绵绵的，清凉凉的，微微湿润的，草？
草地？
柳晏心中大惊，立刻睁开双眸，明媚的光刺得她一阵恍惚，快速眨眼数次才适应过来。
而后，蔚蓝如画的天空登堂入室映进眼帘，缓缓浮动的云朵洁白无瑕，红日的流光从中滑过，跳跃着降临大地，爱怜地抚摸青如岫玉的重山澈水。
这样美的景色，柳晏在漫画中见过无数次，现实里只有特意旅行时才有幸一睹风采，却也远不及此。
生活在飞速发展的现代城市，看到的更多是高楼林立，甚至雾罩地霾遮天，如今忽然置身于这般宛若仙境的地方，柳晏久久无法回神，痴得呼吸都慢了几拍。
“我……我在做梦吗……”
柳晏喃喃出声疑问，又陷入另一番惊异。
她的声音怎么居然如此稚嫩清脆？快像个小童娃娃似的？
一般她刚醒不该沙沙闷闷的哑吗？
柳晏忙伸手轻按住自己的喉咙，试探着再次发出声音：“啊……哦……”
“……”
好嫩，好脆，确实是她的声音，只是比日常动听太多，而且稚小一些。
行吧，肯定是做梦，不然怎么一觉睡醒从她的小狗窝飞到草地上了？景色这么梦幻不说，声音还变好听了？
柳晏不再纠结，放松地张开手，身体呈大字躺平，享受起这来之不易的美梦。
人生得意须尽欢，且行且珍惜啊。
欣赏了不知多久的美色，柳晏忘乎所以，正奇怪这梦怎么还没结束，突然，脚踝处一顿刺痛，吓得她低呼一声，猛地撑起身来。
柳晏从小就特别怕疼，一丁点儿疼痛都受不了，所以很敏感，反应也极大。
她侧着身子拨开叠了两三层的纱绸裙摆，仔细看自己的脚踝，发现是被什么虫子之类的叮了一口，一瞬间就红了一大片，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洞。
最开始的疼劲缓和下来之后，密密麻麻的痒蔓延开，柳晏一边揉拍一边抱怨：“怎么做个梦都被虫子咬啊……”
柳晏说着，手一顿。
做梦还会感觉到疼吗？
以前完全没有过这种情况，而且听说做梦是不会觉得疼的啊？
难道不是在做梦？
柳晏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又紧张又慌乱，举目四望半晌，发现远处有一座色泽白耀的石桥。
柳晏越看越觉得熟悉，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那石桥，怎么有点像《无界》里面的“三清道”？
柳晏忙不迭打起精神跑向石桥，为了缩短路程尽快抵达，她双手提裙露出纤弱的两条腿，沿着河水边沿狂奔，赤脚淌得水声哗啦哗啦。
跌跌撞撞到只剩三步远的地方，柳晏喘着气停下来，定睛细看，眼瞳开始剧烈扩大。
桥外壁上的图案，赫然雕刻着三个如出一辙的长髯老头，皆是眉目慈祥，模样大同小异，如若不是特别了解甚至有过研究的人，估计压根分辨不出来区别。
三清道尊，太清玉清上清，每一个都和《无界》里绘制得一模一样……
这真的是三清道！？
“哎！那位小娘子——”
明朗的少年音突兀传来，柳晏一怔，心跳如擂鼓地循声望去。
通往三清道的青石板路很是宽敞，却独那一条，再放眼望去全是绿油油的草坪斜坡，高到平处植着一排树木，林荫茂盛，类似城市的绿化带。
立在一棵大树下的少年单手叉腰，另一手高高扬起冲她挥舞，马尾高束，赤绸绑发，一身半红半白的垂向金纹袍衣，腕带纯黑亦带金丝，扑面而来的意气风发。
那是柳晏再熟悉不过的人物——
《无界》的男主角，赫连淮，赫连乐天。
柳晏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得已经挤到了嗓子眼，激动到想要尖叫都叫不出来。
这次的梦也太真实了吧！！
柳晏痴呆发怔的时候，赫连淮已经连跑带跳最后一个利落潇洒的滑行停到她面前。
近距离看清柳晏的长相，赫连淮微微愣了下。
远看时他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奇怪怎么会有普通人家的小姑娘胆敢孤身一人跑到三清道附近，今儿个可是月圆之夜。
没想到离得近了……
啧，这双眼睛生得是真漂亮，看人的时候尤其明亮，就跟两轮盈月似的，当真是一幅丹青的点睛之笔。
赫连淮倒不是好色之徒，只是出于欣赏，他很快回神，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询问：“这位小娘子，你可知道这里是不能随便来的？你家阿父阿母没有告诫过你吗？”
柳晏连连点头，非常配合地回应眼前像红日一般俊俏的少年，“我知道我知道，三清道是各家道师先生送邪赶祟的阴阳交界之地，一般人都要退避三舍才好。”
赫连淮不明白了，“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柳晏想了想，如实回答说：“我远远看到这座桥，觉得十分眼熟，就来确认一下。”
柳晏非常惊叹，“没想到还真是三清道啊。”
“……”
赫连淮沉默地打量柳晏，不怎么有礼貌地判断，这姑娘该不是得了什么病，所以脑子不好吧？
赫连淮本身并不是个多么正经的性子，尚未及冠，爱玩爱闹，年轻气盛的缘故，偶尔还有点自大，喜欢争强好胜，总觉得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鲜少有提心吊胆的时候。
但此时此刻面对一个脑子不好到在三清道附近乱逛的姑娘，他不由自主的真的严肃了起来。
人命关天，且不说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他生来就是要承担这份阴阳责任的人，乐天便是指乐天知命。
“小娘子，你赶快回家吧，以后也千万别来这附近，很危险的，要是被邪祟盯上了，就算能救回来也会丢掉半条命。”
柳晏只当自己做着春秋大梦，非常配合剧情发展，继续点头，而后依着男主角的说法，一步两步往草地上面走，顺他的意愿远离三清道。
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尤其是在男主光环的闪耀下，不听才是大虫口里夺脆骨，骊龙颌下取明珠，纯纯找死。
柳晏速度不慢，却实在算不上腿脚利索，爬个小草坡居然爬了好一会儿，总感觉抬不起腿，走一步断两步，到最后重得像灌了铅，完全提不动了。
她理智地分析，应该是现实睡觉的时候什么东西压在腿上了，在梦境里才会走不动。
但下一秒，她就觉得自己的腿仿佛被千斤重的巨石往下狠狠拖了一把，不仅是走不动了，她一个趔趄，脸朝地极快极重摔下，头次切身体会到传闻中的狗啃泥…啃草，疼得鼻梁骨都断了似的，痛呼不已。
“小娘子！你没事吧？”
柳晏听见赫连淮关心又惊异的问候声，起初有点儿远，伴着他跑过草地的沙沙动响，越来越近。
她很想回应，但是剧烈的疼痛已经刺激得她惨泪盈眶，完全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了。
鼻子疼，脸疼，肚子疼，腿最疼，像是已经被生生锯断了一样，痛不欲生。
“小娘子你怎么样……”赫连淮在柳晏身边相隔一步的位置停下，蹲身扶她的同时，眼尖注意到另一处。
他转头直直看去，面色由平静的疑惑化出点滴激动的热情，声调更是像家养大狗看见主人的雀跃。
“哎——”
“江云仙！”
三字落定，柳晏心脏骤停。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疼痛，都在顷刻间离她远去。
脑海中只有“江、云、仙”三个字不停复制粘贴，复制粘贴，复制粘贴，直到拼接堆砌得一笔一划勾勒成新的三个字。
江云仙。
江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