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睁开了双眼，她只穿着白色睡裙的身体在不断倾泻而下的大雨中显得如此单薄，一道枝型闪电在云层里闪灭，耳边轰然爆震。
她朝着前面走了两步，眉毛微微皱起，因为周围的世界是黑白的，就像老式电视上信号不好时雪花闪烁，她又低头看了一下自己，似乎整个天地间她是唯一的彩色。
这里能见度很差，五十米外就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楚，雨点密集得好像在空中就彼此撞得粉碎，落地都是纷纷的水沫。
天空漆黑如墨，偶尔有电光笔直地砸向地面。
姜望继续往前走，因为除了面前这条路，周围都被黑暗包裹着，好像随时有噬人的野兽随时准备冲上来暴虐地撕扯着眼前的肥肉。
她赤足走在一条公路上，脚底踩过湿润的地面，踩过细碎的石子，一阵阵寒气顺着脚腕爬上小腿，渗进四肢百骸中。
但奇怪的是，雨水一直都没有淋到她身上，只有白色的睡裙随风飘舞，缠绕着少女漆黑的长发。
不知道走了多久，姜望完全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雨幕中出现一条岔道，上高架桥的岔道，一步之遥，路牌被遮挡在一颗柳树狂舞的枝条里。
距离近了，姜望踮着脚去看路牌，路牌上写着，“高架路入口......”
后面跟着的是入口的编号，“000！”
“000”号高架路入口！第零号高架路入口！
她猛地扭头看向那条笔直地延伸向黑暗的路。
*
......
“系上安全带！”男人低声说。此刻他已经完全没有恐惧的神情了，他的脸坚硬如生铁。
油门到底，迈巴赫车身震动，昂然加速。几秒钟内时速达到180公里，而且还在继续，因为他们没能甩掉那些影子。四面八方都有水银色的光进来，灯光里不知多少黑影围绕着迈巴赫......沉默地站着......就像是一群死神围绕在垂死者的床边。
他们一同睁眼，金色的瞳孔像是火炬般亮。楚子航痛苦地抱着头，蜷缩起来。
大脑深处剧痛，凌乱的青紫色线条像是无数条蛇在扭动，仿佛古老石碑上的象形文字，它们活了过来，精灵般舞蹈。种种他在最深的梦魇中都不敢想象的画面在眼前闪灭。
额间裂开金色瞳孔的年轻人躺在黑石的王座上，胸口插着白骨的长剑；少女们在石刻的祭坛上翻滚，发出痛苦的尖叫，好似分娩的前兆。
黑色的翼在夕阳下扬起遮蔽半个天空；铜柱上被缚的女人缓缓睁眼，她的白发飞舞，眼中流下两行浓腥的血......
就像在太古的黑暗里，看蛇群舞蹈，那些蛇用奇诡的语言向他讲述失落的历史。
“是‘灵视’，你的血统在被开启，这样强的反应，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男人握紧楚子航的手，“我总希望这一天......晚一点来的。”
*
姜望喘着气，奔跑在倾盆大雨里，这场雨简直就像天空里的水库开了闸门，成千上万吨水向着大地坠落。
她跑了很久，像是跑到了世界的尽头，但又像是仍在原地。
眼前白茫茫的地方清晰起来了，姜望突然发现身边的雨停了，但云层压低，四周的雨水全部汇聚到一个地方。
那地方白色的光芒中魁伟的骏马披挂着金属错花的沉重甲胄，白色皮毛上流淌着晶石般的辉光，八条雄壮的马腿跪在地上，一柄弯曲的、枪身的弧线像是流星划过天空的轨迹的长枪插进了湿润的沥青路面。
马背上坐着巨大的黑色阴影，全身暗金色的沉重甲胄，雨水洒在上面，像是蒙着一层微光。
带着铁面的脸上，唯一一只金色瞳孔仿佛巨灯一般照亮了周围。
成群的黑影围绕在四面八方，一模一样的黑衣，一模一样的苍白的脸，一模一样的口空洞的闪着金色光芒的双瞳。
他们似乎在裹挟着谁前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用的是某种古老的语言，仿佛吟唱仿佛哭泣。
“人类啊......”
“又见到人类了......”
“那孩子的血统......”
“让人垂涎的鲜肉啊......”
“口渴......”
被包围的两个人站在车身上涂满了黑色血液的迈巴赫和那个传说中阿斯神族的主神中间，他们似乎在谈判，姜望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因为那片地方都是透明的水幕，仿佛世界上一切的雨都汇集在这片天地里。
姜望闭了闭眼睛，想象中磅礴的力量没有到来，她的眼瞳漆黑如墨，至高无上的权柄似乎是不完整的。
姜望张开双臂朝着那片空间，朝着神的御座迎上去，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和更无力的愤怒。
男人从男孩手上接过一个箱子，然后又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在男人一声咆哮下，男孩发疯一样掉头往车的方向跑。
两个全力奔跑的人擦肩而过，姜望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上有着恐惧和最深切的悲伤，那上面全是眼泪，但他没有意识到，只是牢牢记住爸爸跟他说过的话，“跑！”
神座上的神拔出了长枪，击出，闪电流窜。
姜望跃起，轻盈的身体正面迎着那支据说是由世界树树枝制成的、神话里永远会命中目标的长枪！
纤细、单薄的身影和一个狮子般高大冷硬的男人交错而过，男人在长枪孤形的光线里闪避，踩着黑影高跳起来，劈斩！向着奥丁！向着神的头颅！
......
姜望闭上眼睛，因为惯性她在路上踉跄着跌了两步，身后黑影的哀嚎、男人的咆哮、迈巴赫的引擎声都被关在了身后。
这是时空的距离，像一层命运的膜。
很快，一切归于寂静，姜望睁眼转身，不远处一个男孩双手撑着地面，双手十指成爪，深深地抓紧沥青路面里。
隔着一层雾气，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姜望慢慢蹲下来，她朝男孩伸出了手，一滴雨滴在了她伸出的指尖上，像是按下了暂停键，男孩和他周围的景物迅速后退，在身体失重般的眩晕中姜望看见男孩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金色的瞳孔。
大雨中小小的身影坐在迈巴赫的车顶上望着他们，双眼闪动着淡淡的金色，哼唱声中藏着密密麻麻的诡异的笑。
......
姜望掀开被子，她走到落地窗前沉默着看向夜空，黑色的云层里传来轰隆的响声，她捏紧手指上的一点湿润，“路鸣泽，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奥丁......”她的声音轻微像是梦中的呓语。
“不要做多余的事。”白鸟的爪子紧紧抓在她的肩膀上，很快把睡裙抓出一道道褶皱，“完成任务，然后走人，很简单不是么？”
*
2010年7月12日夜，这座城市又下起了雨。
楚子航平躺在黑暗里，双手交叠在胸口，盯着屋顶的珐琅吊灯。隔壁传来妈妈和闺蜜们的尖叫，大概是进球了。她们已经干掉一箱啤酒了，再这么喝下去，这组漂亮的怪阿姨就会穿着低胸的丝绸睡衣跑到花园里，手拉着手发癫。
不过也没什么，随她们闹吧，偶尔发发疯也好。
今晚妈妈已经喝过牛奶了。
楚子航在背他的日记，他的日记不写在纸上也不写在电子文档里，而是写在大脑里。里面有很多的画面，一帧帧地过，有的是他骑在那个男人的脖子上喊着“驾驾驾”；有的是男人给他买的唯一一件值钱玩具，一套轨道火车。
还有就是那个男人自评人生里最拉风的画面，两腿分立，提着一柄御神或者弑神的刀......每晚睡前，楚子航都会回想一次，回想每个细节，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忘记什么。
但今天他在回忆的时候，那天蹲在高速路口低着头的男孩最后抬起了头，不是看向旁边的警察，也不是看向那条高速路，到底是在看什么呢？
这点小小的疑问迅速消失在楚子航的脑海里，没有激起一点涟漪。
“爸爸，又下雨啊。”回忆完最后一个画面，楚子航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