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姐自杀时出来喊住她的那个少年人，陆午很快又见到了。

    坐在府尹家的偏厅，陆午看见府尹的管家不时瞪向大师兄。看来他以为是大师兄附身于他。

    尹善童一张脸发绿，还不知道士是怎么捉弄他的，那薛善在他后面，便看见了他背上的符。

    正想取下。一只手忽然扬了起来，是那道士，他和府尹一同进来，此刻不经意便把白符拿走了。

    薛善很想告状，可唐枕忽然抬眼瞥了眼他。这一眼没有什么情绪，淡然得像一池无波的水，可薛善骤然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这道士身上表现出的态度。

    他觉得这道士身上有股邪气！

    他和尹善童不一样，不认为唐枕沽名钓誉，因他自己便知道怎么沽名钓誉。他只觉得这个道士，很有可能是个什么邪修。

    薛善为了找那所谓的宝物，在桃溪一带打听了很久，打听出的结果便是唐枕来历不明，老道士有七个徒弟，唯独这个姓唐的，不知道是从哪里出来的。

    方才他想让府尹大人来教训道士，可府尹完全不为所动，薛善遂打消了让唐枕出丑的想法。闭上了嘴，一言不发。

    尹善童没有什么证据，此刻单是用两只黑白分明的丹凤眼瞪向唐枕。他暗暗地瞪，唐枕坐在了府尹对面，此刻便忽然问道，“贵公子去哪里了？”

    想到面前的道士是儿子的救命恩人，府尹吩咐道，“去叫少爷过来。”

    楚楚生病后，儿子倒是很关心她，方才他偷偷跟在后面，也才发现楚楚要自尽。

    现下楚楚虽然没事，可府尹想到这边状况，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

    尹善童领了命令出去叫自家公子，看着他的背影，陆午悄悄问道，“师兄，你觉不觉得他有古怪？”

    尹善童自然是有几分古怪的。唐枕看了看师弟，目光扬起，却落在一个小丫鬟身上。

    这小丫鬟年纪大约十四五，梳着双髻头，眉眼安静。让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那个师妹。

    忽然之间他想老七也不知能不能看好她。

    花铃躺在床上，身上那阵寒气却纠缠不休。盖上被子也不济事，她觉得冷，像是在水底下硬生生泡着。

    “师兄……”

    她下意识间喊他，可没人回应，师兄出门去了。

    花铃好冷，她不是第一次看见那个人。第一次见她，大约是她还很小的时候，她也不知自己怎么跑到了一处水潭边。水潭不大，但看起来很深，她百无聊赖，拿一根树枝搅着水面，忽然搅不动了。花铃抬起头，就看到一只苍白的手，攥住了那根树枝。

    那个人似乎和她说了一些话，可她不知为什么忘记了。

    此刻躺在床上，她恍惚回到了那时候。

    灼灼的阳光穿透了树干，水潭周围的枝叶被那人全部捡了起来，拢成一堆，她看见他把那一堆枯枝烂叶都抱起来扔到了远处。

    他在打扫这块地方。

    她忍不住问，“你是谁啊？”她太小了，本来应该怕这样一个人的，可偏偏这时不觉得怕，单是好奇。

    听见小姑娘软软地问，那人的身影顿了顿，他把水潭清理干净了，而后盘腿坐在地上。

    他说，“我叫鱼夫子。”

    花铃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问他，“你是鱼变的吗？”

    鱼夫子说，“不是。”

    她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可怜，想跟他说什么，可又没有什么话说，于是安静地在旁边玩，天气很热，可呆在这水潭旁边却很清凉，于是花铃一直呆到了下午。

    她走的时候鱼夫子问她，“你还会再来吗？”

    她说我会的。

    可是回去之后她生了一场大病，病得很厉害，很快忘了鱼夫子，也忘了自己跟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寒气缭绕在身上的瞬间，她身上发起了抖，回想起她倒在溪里的时候被一只手掐住了。

    那双冷漠的眼睛带着愤怒凝视她，她觉得他的手好冷，她是去溪边玩的，可一转眼却到了一个水潭里边。

    周围到处都是七零八落的骨头，她觉得惊恐至极，拼命挣扎。

    那双眼睛盯着她，似乎不为所动。

    花铃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等她闭上眼睛，再次醒过来后，她却发现自己躺在水潭上边。

    诡异的青年坐在一旁。或许是常年不见天日，他的脸透着一种青霜似的颜色，嘴唇却是苍白的。

    他看着醒过来的花铃，一字一顿地斥责她。

    “你骗我。”

    她听懂了这句话，但疑惑的眼神更让这个青年生气。

    一堆烂叶子重重扫在了她身上，花铃抱着手臂，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骗了他。

    很久，他才说，“你说过要来看我的。”

    如果这个小姑娘说自己忘了，或是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他保证自己一定会让她死得很难看。可是花铃睁大了眼睛，她有一双清澈晶亮的大眼睛，此刻这双眼睛茫然又不解地盯着鱼夫子。她居然说，“对不起……”

    她像是觉得很抱歉，她闹过几次病，所以后来才很少出门。

    花铃并不觉得这个青年在欺骗自己，因为她看到鱼夫子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很可怜。

    好像从来没人跟他说话。

    她忍不住安慰地说，“以后我来看你好不好，只要我有空，一定会来看你的。”

    青年扭过头来盯着她，像是在研究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过了很久，他说，“好。”

    花铃身上落了一堆树叶，起身的时候直往下掉。走过去看了看鱼夫子，她说，“我不会骗你的。”她向他伸出了小拇指，鱼夫子用一双琉璃色的瞳孔望着她。

    花铃猜他想问，“你为什么不怕我？”

    那是因为，她在水里看到那些骨头的时候，发现那居然是鱼骨头。鱼夫子没有害过人。

    所以她不怕他。

    然而水潭里的寒气还是叫她十分难受，头上冒出了冷汗，她觉得自己好像又生病了。

    嘴里喊着师兄，可能是她一直在喊，七师兄走了进来，给她灌了一碗热烘烘的药汤。

    她听到七师兄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说师妹要是出事了可怎么办。她想，她不会出事，她要醒过来，见到师兄……

    或许是一直这么催眠着自己，花铃晚上真的醒了。

    她身上出了一层汗，所以不得不换了身衣服。

    感觉嘴巴特别苦，她往嘴里塞了一块糖。

    甜丝丝的味道叫花铃更想她的师兄。可是师兄什么时候回来呢？

    张公子见到唐枕的时候，神色有一瞬间的怔愣。

    府尹介绍说，“端儿，昔年就是这位道长救了你。”

    张公子听了点点头，可也没多看唐枕一眼。唐枕却是仔细地看了看他。末了，和陆午对望了一眼。

    陆午方才说，张公子是个招桃花的面相，现在看来，倒是真的。不过这朵桃花可有点不对劲。

    见他心事重重，仿佛是很无礼，府尹歉然地对唐枕说道，“端儿因为楚楚的事这几日心神不安，道长莫要见怪。”

    唐枕低头微垂了眼帘，想起陆午说，周小姐的脸生了许多血泡，血泡也许被她自己挠过，破裂后产生了不少印记。

    “那般场景，着实有点吓人。”

    “张公子见过了周姑娘么。”他问张端。

    张端反应了一下才发觉有人跟自己说话，抬起头来，“没有，楚楚不让我见她。”

    “周姑娘生病的这段时间，张公子一次也没去见过？”

    大约是意识到了什么，张端的脸上现出几分不满，“她不让我见，我怎么见她？”

    唐枕笑了一笑，说，“想见自然有办法见，就譬如夜夜与张公子幽会的，岂非如此。”

    这话说出，张公子腾一下站了起来。他似乎想驳斥唐枕，然而脸色变了变，他却甩手就走了。

    张府尹目睹这一幕，便很是意外，“道长说的……”

    他想问是不是真的，但依他对儿子的了解，恐怕的确是真的了。

    “端儿跟楚楚一起长大，怎么会跟别的女子有染？”张府尹不知不觉在小妾含香面前自言自语。

    听了这话，含香却是若有所思地呆住了。

    表小姐的怪病几乎无人能治，这是府中上下都默认的一件事，所以，即便请了什么人来，他们都不见得有什么惊讶的脸色。

    在府尹家吃了一顿饭，唐枕见陆午无事可做，便走到他后头踢了他一脚。

    “师兄？”

    唐枕道，“看到那个小丫鬟没有，去跟着她，看看她要去哪里。”

    他指的是个十四五岁的丫头，陆午乍然看过去，也想起了师妹。

    不过师妹的头发可梳得没这么细致。

    陆午听话悄悄跟上了小丫鬟。这小丫鬟从前院走到厨房，又拿起食盒去到另一处院子，看起来像是去送饭。

    到了一处院中，陆午在外面站定，只听小丫鬟喊了一声少爷就进去了。

    陆午鼻尖闻到了香烛的味道，他还想攀到院头看看，余光却瞥见一个人影，是那尹善童。

    这个张府的管家当真是有问题。陆午怕他发现自己，翻了个身下来便回去找唐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