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花铃的头发长了,黑鸦羽似的头发缠在一处,刚洗过,在太阳下晾了一个晌午,她却是梳着梳着便气闷起来。手中攥着一把沁凉的牛角梳,跑到了余师兄的屋门口。

    门环被她拍得晃荡,余师兄却没出来。过得一会儿,屋顶上攀下来一个影子,身形瘦高,脸容尚带着几分少年气。看见她着急的模样,不由得安抚似的笑了一笑。

    “老七出去了也不说一声,我还当他在屋里睡觉,怎么?头发太难梳了,来来来师兄帮你。”

    陆师兄几步从梯子上跳下来,到了花铃身边,接过她的梳子,给她理那一头乱发。

    做道士,不讲究什么六根清净,有的人顶着光头也不做清静事。花铃入道并非是她自己选的,师父说她小的时候身子骨弱,弱得几乎不成样子,极是招惹不干净的东西。爹娘无可奈何,遂将她送来了道观。

    来了之后她果然好了许多,至少没再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

    活到如今,花铃算是平安长大,只是,给小姑娘梳头的陆师兄垂下眼。她着实有些不似平常的女孩。

    一头柔软的黑发在师兄的打理下总算顺了不少,陆师兄不似老七,没给小姑娘梳过几回头,拿着牛角梳,他看见花铃手中握着几根发带,正想叫她递过来,哪知她忽然站起了身。

    她跟师兄说“好了。”接过梳子握着发带,起身走了回去。

    陆师兄心里认为花铃是个不易跟人亲近的女孩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到快十四岁,她居然有时候还与他有些生分。——除了老七。

    老七是个呆头鹅,平日里最常出现在脸上的表情便是呆和愣。小师妹也常发呆,但却是呆得有几分思绪万千,不是真的很呆。老七却是呆头呆脑的典型。从前有个师姐常笑他是个榆木脑子,得道修真是不必想了,在道观混口饭吃也就罢了。

    师父却摇头,说老七大智若愚,不是真是个笨蛋。

    “那……小师妹呢?”陆师兄一度好奇师父为何会收留小师妹,依他来看,也并未觉得师妹很有慧根。也许是他眼拙也未可知。但当时还小的师妹的确是木讷,甚至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干便不自觉地困得打盹儿。

    他看不出来。

    老道长当了八十年的道长,闻言便是笑眯眯地一捻胡子,清瘦的脊背笔直挺着。他说,“小五,入道入道,可不是都为修出功绩,道门度人,不救大奸大恶者,怜惜弱小,遇了孤寡,要出手相助。”师父对他说,收小师妹进门,是小师妹命格迥异。

    老道长年纪大了,坐不得多久,没一会儿弯了脊背,素布道袍在背上透出布纹的几丝褶皱,老五想替师父抚平,然而师父站起身,摇摇头走了回去。

    师父寿终正寝。走的那日交代,若然大师兄回来,便把这间道观交给他。其实,不用师父说,他们也知道。

    大师兄在的时候,师父便看他好,大师兄一走走十年,师父还在记挂着他。

    如若不回来呢?老七和老五对视一眼,都是如此疑问。

    不回来……,那你们就好好过,别让小师妹没饭吃。

    师父的交代,他们是记住了,可到了今天,他们师兄弟二人都无甚大本事,观中人丁散落,日见拮据,可这一切,到底是没人诉说。

    师妹回了房间,也不知她无不无聊,经过门口的时候,往里瞅了瞅,师妹仿佛睡了,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时间,他想推开门去看看,再一转念,想到师父说,师妹命格异常,易受侵扰,因此容易辛酸劳累,不必劳她做苦工。他便也回去了。

    庙观在半山坡上,草木泛着青绿,只是许久无人修剪,陆午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很久远的叹息,他想,他也许该走了。自然,无人知道陆午的心念,花铃还是雷打不动地睡了一觉,起来后,她给自己绑了头发,略微不太整齐,不过她不介意,顶着这歪歪扭扭的垂髻出去,七师兄看见了,果然大吃一惊。

    他质问陆午,怎么不帮小师妹梳头。陆午的脸上闪过一抹无奈的神色,花铃说,“是我不想让陆师兄梳。”

    七师兄问为什么。花铃说,他不会。

    其实是陆师兄又削竹子又换瓦片,手上弄出许多细碎的小伤口。发丝太细,滑过陆师兄的手她就听到他嘶了一声。

    她是个细如微尘的性子,一双眼睛不用多看便观察入微,饶是心中体谅,说出来的话也不算好听。

    在观里长大,她不用去刻意讨好谁,是以就没学会说什么好听话。说完,她看着两个师兄口中默念经言,才拿起筷子,夹了一筷肉在她碗里。

    道人是不食荤,但肉却也不是非要忌,譬如要花铃要长身体,就不能天天让她吃大白菜,两个师兄节衣缩食,每次有肉都先夹她碗里。

    花铃腼腆地笑了一笑,说谢谢师兄。她不是很爱吃肉,倒爱吃甜的,说完后筷子一动,把肉夹回给了余师兄。

    寒来暑往都是这样一日三餐,记得从前庙里有个姓周的师姐,小的时候,她怕黑,师姐说花铃你来跟师姐一起睡吧。

    花铃想了想,摇摇头,师姐人好,可不是她的娘亲。她来到道观的时候已快四岁,记得娘亲衣袖上细密的花纹,织锦的缎子滑过她的脸,亲上她的额心,带来一股淡淡的香气。

    关于娘亲的记忆就这么多,还是朦胧的不甚真切,不过却记得爹爹唤她,并不是如今这个名字。师父说,道观的铃铛是清心镇邪之物,便给她取这个名字。

    雨水徐徐打下,道观门口一片湿滑。正是闲暇时分,不料竟有人闯了进来,先是一个,继而是一伙,七师兄原在殿中点香,忽然听得动静出来,当头却被撂了下去,摔得一身的泥,狼狈地站起来。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七师兄还是一头雾水,为首那男人睨着一双眼睛,身上也是身道袍,站在七师兄面前,姿态如一只气昂昂的公鸡。

    人多势众,自是将七师兄团团围了起来。

    “这块地方归我们了,限你们三天搬出去,否则——”

    一伙人不知是从哪里纠集的泼皮无赖,一个两个进了祖师殿,香案上的供果滚落地面,蒲团踩上了几只脚印,七师兄见不得这一幕,涨红了脸,却被一个趔趄推倒在地。

    花铃从陆师兄的手下挣开,冲上了前去,她脑子里嗡嗡地作响,对准了一只正打向七师兄的大手咬了一口,随即扑上去扶起了七师兄。

    那被咬的人慌乱一叫,然而看到是这么一个小丫头,不禁哈哈一笑,她那排牙饶是用力,也抵不过对方的皮糙肉厚。那人恶狠狠地摔了满地东西。终于清净下来的时候,陆午沉默地去收拾殿上被弄倒的香桌,他平时并不是个话少的人,可这时候他什么也没说。

    保不住了,师父的道观。

    为期三天,最后一天的时候,陆师兄开始收拾东西,老七问他,“你要上哪儿去?”

    陆师兄说,“哪里都有一口饭吃。”

    “小五,这是师父留下来的,你不想保住师父传下来的道观?”七师兄的脸上难得带了愤怒之色。

    花铃在角落坐着,她的脑袋垂下,头上还是歪了的发髻。两个师兄都心焦如焚,没人顾得上她的头发。

    陆午道,“老七,你跟我一块走,带上师妹。”

    陆午不过二十岁,进门却比七师兄早,七师兄家中有个老母亲,母亲过世了他才拜师。此前他也偶尔上山,帮师父打理些杂事。

    和别的弟子不太一样,七师兄对于修炼并不热衷,他喜欢种菜做菜甚至浇菜园子,活干得太多,所以每次打坐余师兄总是专心不起来,不是记挂着他的菜,就是记挂着他的锅。

    陆午学了师父的本事,虽然不过一二,但也足以叫他得一口饭吃,而余师兄若是离了道观,便不知道该去哪里。

    讨生活并不那么容易,何况余师兄不想把师父的东西白白让给别人。

    陆午对余鸣说,“有人传大师兄有镇观之宝,他们此番多半是来找那东西。”

    “什么镇观之宝?”余鸣乍然听不明白。

    陆午摇了摇头,老七只管一口锅,与其说是来当道士,不如说是来当厨子。

    “大师兄名声大,十年前救了张府尹家的公子,都说他有什么镇灵的珠子和辟邪的宝贝,但要我看,这多半是个误传。”

    救那张府尹的公子时,大师兄的确带了一个盒子,可那盒子他见过,不过是只寻常的木盒。师兄把那盒子留了下来,可里面多半不是什么宝物。师父只用它来装点心,不知是谁传出去的,竟惹得这样一伙人上门。

    老七用了整整一天才想明白这里面的弯绕,末了他一拍大腿说,告诉他们不就完了吗?大师兄的性子我知道,他压根不用法宝。

    大师兄本人,便好似一样法宝,他没那兴致。

    陆午摇摇头。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人心叵测,世上没几个人是老七那样的不拐弯的性子。此事越是解释反而越会落人猜疑。不如是先搬出去,让他们来找个彻底,道观里的东西他有数,的确没有能卖钱的,确认这一点,这些人兴许会放他们一马,把道观还给他们。

    陆午是这么打算的,也不是不能说,可他这人偏有点慢性子,就觉得不说也没什么,毕竟他也没有万分的把握。

    陆午收好了自己的东西,再看旁边,老七在憋屈,师妹蹲在角落里,想到小师妹方才那不管不顾的扑腾,陆午走过去对她道,别担心,也没那么坏。他觉得花铃有时候乖有时候怪,怪的时候别扭,乖的时候却真是讨人喜欢。

    听见他说话,师妹抬起头来,小小的一张脸上,两颗眼珠子煞是黑亮,依稀透着一种黑宝石般的光芒,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看着,眼里就掉出了一滴很大的泪。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