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山卷09

    季师傅焦头烂额,昨日夜里西峰派人来报,方旖又丢了。

    又!双!叒!叕!

    翻遍孤竹峰都不得,他心中有数,命人牵了马就朝着官道野林去了。

    方旖在一个湿答答的地牢里恢复了意识。

    她不想起来,干脆就晕着。她白日说的那些什么炼矿都是唬人的,母亲留下的书晦涩冗长,若是真的要会炼矿怕是得抱着那本「矿经注」钻研个一两年。

    另一宗,季师傅不知道为什么急着要把她和禹连送到楚湘王府去,如今找不到她一定会契而不舍地找她去。现下要做的是拖延时间,拖到季师傅来。

    “韦公子。”

    大约几十步远,牢外传来狱卒的声音。

    韦公子?尚未有所耳闻。

    她幼时常背一本「禹洲世族录」,里面详细记载了禹洲十二道里大大小小近百名族世家,甚至伯庸师兄所出的公西家也记在东沂册里。伯庸师兄对此深感纳罕,想不到他东沂的小氏族也会被女夷府少主熟知。

    她幼时就背熟了这本书,可韦姓,她不记得这本书里有过记载。

    如若有一个氏族在短期内迅速崛起,可以在仓山私自用兵开矿,还可以瞒过女夷府的眼睛...

    不可能,不会有这样的氏族,说明这个韦姓是顶假帽子。

    那脚步停在她的牢门外,此刻,她正背对着来人,面朝墙壁地“晕”着。

    “装死?”声音不咸不淡,慢悠悠地吐出两字。

    看不透别人真睡假睡,然后张口就说别人装睡的人也是有的。

    装死就是装死,怎么地,装死这种事情比的还是谁更沉得下气。

    锁牢房的铁链被狱卒打开,那脚步踱进来,踩着稻草的声音停在距她四五步的距离之外。

    “再装死,我就放蛇咬你。”

    她把眼睛闭的死死的。

    他蹲下身子,大力擒住她的下巴把她从地上拎起来,“你最好是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方旖半抬双眸,满眼俱是轻蔑,“我不怕蛇。你不知道吗?蛇羹味道很好。”

    韦公子将她扔在地上,“你还有心思想吃食。”

    她忍着身上的疼痛爬着靠到墙角坐下,讪讪地笑了笑,“韦公子,就算我有心和你聊一聊吃食,你今夜也不是为此而来的吧。”

    “炼矿。”

    “我要笔和纸。”

    “炼矿是用笔和纸炼的吗?”

    “你说的那种炼矿我不会。”

    韦公子,一记眼刀杀来,她顶着那眼刀摆出一副生死看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继续说道,“你说的那种炼矿我确实不会,可我读过「矿经注」,我可以默出来,一字不差地默出来。你这里一定有不少炼矿的师傅,你可以去打听一番,若有此书是不是有把握减少伤亡还能炼出更好的矿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她,“我凭什么信你。”

    “你当然不能信我,所以我叫你找个炼矿的师傅问一问。”

    “可就算你知道「矿经注」有用,我凭何不能买一本。”

    方旖自信一笑,“韦公子果然不懂炼矿,我说的书是本禁书。”

    “朝廷严令禁止开私矿,官矿只有卫州矿与铸兵矿两处。这书是本禁书,你又从何得来,我凭什么相信你能一字不差地写出来。””韦公子打量着她,她绝非寻常百姓家的女子,“

    “公子不信我就算了,至于我能不能一字不差地写出来,我自小过目不忘,这一点…”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这一点,韦公子可以去问季师傅。”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她细细思量了一番,如果她报上女夷府的名号,暂时谁也不敢动她性命,可她再想查这私矿家难了。女夷府的名号只能保命用,若要查这私矿还要靠自己。

    她与斯风误闯了野林里的私矿,季师傅给她退惊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季师傅与这私矿有牵连。后来季师傅为了把她送往楚湘,连禹连也愿意绑去,她就知道季师傅和私矿脱不清干系。

    韦公子冷笑一声,“你如今倒是有恃无恐了?”

    他黑着脸说,“我看还是把剑架在你脖子上你才老实些。我会派人送笔纸给你,你最好趁我摘掉你那颗脑袋前背写完你说的那本书。”

    “写,两日内就能写完。”

    两日?他手底下审过不少偷奸耍滑的亡命之徒,甚至是他带来开矿的这队人马都是原本应该杀头的死囚。常理而言她应不敢说这样的话,写下矿经注应该是她挣给自己活命用的,应该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地写。

    她说,两日。

    “你猜,两日后我会不会摘了你的脑袋,”他捏了捏她的脖子,“尸体就剁碎了喂狗。”

    话音未落,屋外的狱卒急急忙忙跑进来,“韦公子。”那狱卒伏在韦公子身后耳语了几句。韦公子吩咐道,“先让肆虎去。”

    有意挑衅似的巧笑嫣然,“公子要小心,麻烦来了。”

    他没有理会,朝牢门外走去。

    而她说的没错,是个大麻烦,此刻这个大麻烦脸色黑得铁青就坐在他的竹坞里,肆虎给他泡了杯茶,他一口也没喝。

    “把人交出来。”

    “处理干净了。”他拿过季师傅面前那杯茶,一饮而尽。

    难怪季师傅没喝。这茶呀...

    肆虎这个傻大个子,果然只适合去舞刀弄枪,叫他学着泡茶接待人还是难为他了。

    “我问过了她的侍女,她是回了躺自己的院子才丢的。你不是怕事情闹大吗,西峰的客人也敢杀?”

    韦公子放下那杯作恶的茶,“交人可以,我要知道她是谁。”

    “她是谁,你父亲没和你讲吗?她母亲是禹洲巫祝女夷,父亲是仁功太子,她是女夷府的少主!你差点就酿出大祸事!”

    女夷府少主?他只大概知道,父亲与仓山合谋的这件事,也有女夷府一份。想不到女夷府如此出力,不惜赔了女儿进来。

    亮出这个身份以后方旖自然没了忧患。

    季师傅来地牢里接她的时候。狱卒已经给她送来了书案和纸笔,她端坐在牢中,借着地牢过道里的蜡烛亮光默写「矿经注」。她周身衣袍有些脏乱甚至沾了些许泥点,不过穿戴得齐整,脸色倒是干净一点脏污也没沾上,头发也梳得干净。

    “挡到我的光了。”她头也没抬,左手食指与中指比作剑指敲了敲他们二人投在书案上的影子。

    季师傅连忙单膝蹲下,“慈虞,师傅来迟了。”

    她坦然一笑,似乎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一样,“我这个不省心的徒儿又劳烦师傅操心了。”

    “此事与你无关,师傅向女夷大人会护你周全平安,可还是让你身处险境。”

    方旖苦涩一笑,“母亲大人不会知晓此事。”

    “慈虞,今日你又受了不少苦头,师傅先带你回孤竹峰好不好。”

    她没回答,手头还在写个不停,她心里很想再叫一次他们让开,想来季师傅不会应的。愣是在他二人影子底下,她写完了手头的东西。

    她抬头,韦公子正负手而立睥睨着她。

    原来一大半的光都是他挡上的。

    方旖扶着季师傅站起身来,挺直身板。

    她何时这样高了,快要和季师傅一样地高,那时候把她刚来明明还是一只圆滚滚的肉团。

    “韦公子,这是书里的第一篇。”她挥挥衣袖比了比书案上写满字的宣纸。

    “这纸韧性很好,又柔软又轻薄,”她举起那张纸对着烛火照了照,烛火清晰地透过纸张射进她的眼里,“这样柔软轻薄的纸,方才落墨时也没有渗墨。我听闻岭南人造纸的时候会往纸浆里加鱼鳞胶,这样造出来的纸才会又轻薄又有韧性。”

    旋即她把纸叠好,递给韦公子,“剩下的篇章,两日后来西峰取。”

    他收好那叠纸,重复了一遍她说的,“两日后。”

    季师傅来得匆忙,没有多带一匹马。回去的时候慈虞坐在马上,季师傅走在前面牵着马。

    太阳还没升起,那时候是一天之内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

    季师傅脚下靴子踩着厚厚的雪,发出咔吱咔吱声,偶尔一两枝松枝横伸出来,她弯下脖子躲过去,有几次头不够低,树枝上的雪就刷在她的大氅上。

    每有树枝,季师傅就回头提醒她,“小心。小心。”

    这让她想到老奇锋,每次他给方旖牵马,他都这样仔细小心掂量每一个坎。可她们在晖州治疫的时候,奇锋把马车赶得像单单策马一样快,那时候晖州道许多人都在追杀母亲和她。奇锋疯了似地赶车,路上的松枝就那么插进他的左眼,他不声不响,硬是熬了一夜把马车赶到了安全的地方。

    “师傅,我不想去楚州道。”

    “可以。”

    “师傅不问我为什么不想去吗?”

    “慈虞不想去就不去吧。”

    她软下身板,趴在马背上,抱着马的脖子,露出小女孩松懈的态度来,不止是松懈,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这样子有些像是小女儿家在撒娇。

    季师傅笑道,“你不是不愿意去吗?不去也好,你和禹连都留在孤竹峰也很好,我们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年。”

    东方翻红,渐渐有温热的一缕缕阳光斜斜地撒在他们身后。那些金橘色的暖光照在雪上,一片一片的雪便像是一团团晶莹剔透的绒花。

    方旖觉得刚刚经历一场死里逃生,这一切宁静安稳,如梦似幻。

    季师傅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回着。

    “师傅还没问过慈虞,你在仓山呆的舒心吗?”

    “舒心。”

    “吃的惯,住的惯吗?想不想念禹京的吃食玩物?”

    “都好。”

    这个问题实在是让她不大好回复,仓山气候寒凉所以吃的辛辣,可她都来了仓山这么些年了,再吃不惯、住不惯也不会到今天还不习惯的。

    季师傅四顾左右,思量再三,七拐八绕,看见抱着马脖子的小女孩儿睡了过去。终于说了些心里想说的话。

    “慈虞孤身到仓山来,师傅也有两个儿子在京北卫从军,所以师傅把慈虞像钧眉一样看待…”

    “可慈虞身份贵重,终究不是师傅的小女儿...”

    “季氏只是偏远仓山的小小氏族,怎么能自视作为女夷府少主的长辈...”

    马背上的少女,略略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随着马蹄的一抬一落,马身起伏,顺带着马背上的她有规律地一颠一颠,被霜雪打了冻得干黄的草在地上缓缓向后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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