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山卷07

    方旖忍着脚伤拼命爬回仓山孤竹峰的时候月已高悬,后来她听人家说斯风甩了她以后跑得欢快,四蹄翻腾,长鬃飞扬,笔直地奔着后山马厩里的草料去了。

    夜里她磨没了半条命爬回去,奄奄一息的靠在院门口喊人,结果是宝元先发现的她,沉影和浮光两个院子里的人都去主峰寻她了,禹连怕宝元夜里再乱跑出事便留了宝元看家。宝元原本惦记着她还哭着想去,不曾想还是方旖自己摸了回来。

    此事早已惊动了季师傅,又被季师傅压下来。

    有两桩,一桩是方旖从前是以季师傅娘侄女的身份留在仓山的,她的身份要不可过于高调,无人注意到才好。这第二桩,今日事故全拜伯庸师兄所赐,原今日根本不是年假的日子,官道也不会在今日通,是伯庸师兄弄错弄错了日子。这事一旦闹大可不好收场,若是闹大了,方旖、禹连、季钧眉、公西庸四人便是在一无圣旨,二无家主令的情况下私闯仓山官道,按照封官道的圣旨来说,这四人都应以抗旨处置。

    方旖再睁开眼的时候,温荷已经为她梳洗干净,她又干干净净地躺在寒石瀑下的小榻上。历经昨日一番荒野攀爬,显得这小榻真是柔软温暖。

    寒石瀑就在榻后的窗子外,她伸出酸胀的手推开窗子想看看外面的光景,寒石瀑已经不响了,是不是全都结冰了呢?

    那手真是酸痛的像把骨头泡在醋里泡了几天几夜,同一只手,前一天,斯风把她摔在地上的时候扭了一次,她在野林里滑倒滚了几圈的时候这只手又扯了一次。

    窗子推开一缝,外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还是夜里吗?方旖不解,这一觉,睡的好像过了半年一样久。

    温荷推开门,看见方旖已经睁眼,她扭头对着季师傅说道,“季师傅,少主又醒了!”她端来一盆热水急忙关上窗户,“少主,这时节这么冷,你可不能再吹凉风了!”

    禹连也跟着季师傅走了进来,他脸上多是愧疚,嘴巴紧紧闭着。

    “少主,可好些了?”

    “季师傅,我没什么事,只是太累了睡着了而已。”方旖又何尝不是不好意思,自她来仓山起,仓山武馆季师傅都变成了沉影院季大夫。

    方旖温荷使了个眼色,她太累了实在是不想再应付长辈了。

    温荷看少主对她用眼神瞥了门口的交椅,以为是少主怕失了礼数,连忙把门口的交椅抬进来给季师傅坐下。

    实则方旖很痛心,温荷跟了她这么久竟然这么不懂她。

    季师傅满脸关切地看向方旖,“慈虞,你和禹连一起在仓山,我都是把你们当作自己孩子来照拂的。若你有什么损伤,我可对不起你舅舅。”

    “给季师傅添麻烦了,我不会告诉舅舅的。”

    季师傅点点头,“我把过脉了,你并无大碍,只要好好休息一两天就好。”

    “师傅也不必为我忧心,慈虞年轻力盛,也许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季师傅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短香转头对禹连问道,“你怎么没话说?你们二人平日不是最亲近,你今夜倒是像死鸭子似的不张嘴。”

    禹连自觉做错了事,红着耳根,“要交代的师傅都交代完了。”

    “伤创药没交代。”

    禹连又红着耳根,眼都不敢抬,“听闻温荷说,你有几处破皮伤,师傅带了上好的伤创药来。请慈虞放心,现在天气冷伤口不易发炎不会叫你再受苦的。”

    一句话的功夫,季师傅已经拿着那根香用烛火烧燃。他走到方旖面前,“这日叫你吃了不少苦头,你还未成人,怕你见到些不干净的东西缠住你,师傅为你退退惊。”

    季师傅的眼神变成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他拿起那根香在方旖的脸前画这一个靈的大字。

    “你见没见到什么奇怪的事?”

    “没有。”

    “慈虞,好好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奇怪的人。”

    慈虞努力地让自己的话语变得平静不带一点感情,“没有,季师傅。”

    季师傅还以一个笑容,口中念念有词地念着退惊的词:云字盖黑天,车头龙光现,金字斩邪神……

    他画完退惊的字,把那根香插进温荷端上来的茶里,“把这杯香灰水喝了。”

    方旖接过那杯冲了香灰的一饮而尽。

    “时候不早了,师傅见你无恙也叫放心些,夜已深,慈虞好好休息,明日就留在院子里修养吧。”

    “师傅慢走,恕慈虞今日不能远送了。”她是果真没有耐心再应付了,今日怪事这么多脑子里乱糟糟的。

    等到季师傅和禹连走远,慈虞叫温荷到榻前,“阿荷姐,衣服是你给我换的?”

    “少主不应该呼我为阿荷姐,于礼不合…”

    “我要说的不是这事,”从前温潆姑姑因为她管温荷叫姐姐也罚过她,“阿荷,我的衣服究竟是不是你换的。”

    “是我换的,衣服和细软都在院子后洗了,玉佩什么的也替少主擦洗干净收好了。”

    “那你可曾见到一颗石头,”她拿手指头比划着,“这么大。”

    温荷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一块乌黑有些突起小棱角的石头,“是这块吗?我浣衣之时掉出来的。我没见过这样的石头可我觉得少主或许有用,我就先收着了。”

    “是它。”

    方旖拿起那块独特的石子放在烛火下照了照。

    “就是它了。”

    第二日的下午,方旖迷迷糊糊地睁眼。

    师姐带着伯庸师兄来赔罪,师兄一边赔罪一边吃了好几盒糖果子,转而又将明日整个仓山放年假的消息告诉方旖。师兄举起四个指头说用他今年年节回家的守岁钱发誓:他这次绝对没有听错。

    方旖笑着问他,公西家的守岁钱价几何?

    师姐替他担保,这次果真没弄错,而且季师傅下令了,仓山弟子全部明早都去主峰的正松厅训完话才可悉数下山。

    师兄有些哀痛,听说季师傅这次不打算开官道了,要让弟子们结伴从仓山石岭上下仓山。转而又说要是慈虞师妹连官道都能跑丢一定是过不了仓山石岭,如今出也出不去别的功夫也练不好还是安安生生把轻功学好,日后能出去了可以傍着轻功保命。

    果然隔日的清早,仓山百余弟子一人不少均聚在主峰的正松厅前,季师傅站在二楼的廊上训话。季师傅平日里为人温和,今日罕见地板起脸来说这群弟子不争气,上了仓山以后功力不但没有精进反退于惰怠。故此,他没开官道要诸弟子从前怎么上的仓山如今再怎么下去。

    训了半晌左不过是这些话,正当众人心内已经接受了要从石岭下山不走官道这一消息以为季师傅要退散众人的时候,季师傅兀得退到廊内去了。

    初阳渐渐高过院厅前的围廊,洒到正松厅的阶前。正松厅里的前院里长着一棵七百年的古松,正松之名由此而来。

    禹连扶着方旖靠着古松坐下,她脚底有伤不宜久站。寒风微起,松枝轻颤把雪花都抖落在树下诸人身上。

    还好今日她就穿着那件虎皮大氅,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禹连仔细地把方旖披风上的雪悉数掸去,还是怕风从衣领处灌进去,索性替她把帽子也带上了。

    二楼的廊内,一个身着黑袍披着黑斗篷的少年透过窗门上雕花的孔隙,盯着众人的一举一动。

    季师傅心里正纳罕,不是说少见稳妥吗,他怎么还亲自跑到仓山主峰来了?

    “是你女儿吗?”那少年问道。

    “我女儿?”季师傅一头雾水地重复,表示不解。

    那黑色的斗篷下伸出手指了指古松下的方旖,“树下那个,是你女儿吗?”

    “树下那个…”季师傅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不是我女儿,她可…”

    “不是就好。”那黑色斗篷的男子似乎是没什么耐心听下去,丢下句话转身就要走。

    “你爹没告诉你吗?”季师傅急忙上前拉住他,“她的家世比三个季氏加起来还要显贵。”

    谁知他手上功夫狡猾得很,只一个反手,便像条泥鳅似的溜走了,只留季师傅在屋里。

    她,她,她...她可是女夷大人的女儿。

    这竖子的身法比起楼下的那片糊涂弟子可要强上不少。但他问方旖是否是他女儿,季师傅心内已经有了定论,看来前夜问她之时撒了慌,她在仓山官道的野林里一定是见到了什么,才惹得这活面阎罗盯上了。

    正头疼怎么化解这一番闹剧,鸽舍送来楚湘王府的信笺。

    凋月朔十望开官道,马车已备,欲接甥女回府团聚。

    过去几年也收到过此类的信笺,每逢清明楚湘王府就来信说要接方旖回去祭祀祖宗,逢端午就差人送粽子艾糕来,若是逢年节、中秋…楚湘王府就来信笺说备好马车要接方旖去团聚。

    季师傅一一转交给方旖,可她倒是没有去过一次。

    每次交代,她只一句话:母亲叫我留在仓山,禹连兄长何时离开仓山我便何时离开。

    这次好了,不论她情愿不情愿,哪怕把禹连也偷偷送到楚湘王府去过年将他们直直送到楚湘王府去,都要把他二人先送走。

    他头疼扶额,等不到朔十日,最好他们明日就收拾好行李由仓山的马车

    季师傅先散了诸人,又当面交代了送禹连和方旖去楚湘王府的事宜。二人原本不愿去,各自心内都都有自己的盘算。方旖虽是回外祖家,可母亲似乎早已与外祖断了联系,她去了不知如何面对这一王府的人,方旖尚且不知要如何在楚湘王府周全自己,更何况周全禹连?

    季师傅只好拿出早上训话用过那张冷脸分析道:楚湘王府多次请方旖过府团聚正是长辈对小辈的关怀。小辈不从便是忤逆长辈,方旖是女夷府少主更不能把话柄交付到他人手中,何况是女夷府少主怎可为一点点小顾虑束手束脚圜于仓山。再有禹连,方旖的任务是去外祖家过年,禹连的任务就是把方旖安全送去再安全带回来…

    方旖听得一头雾水。她若是要听长辈的话,不知是听楚湘王府还是听女夷府的,况且此事隐秘,若是季师傅不说又怎么会把话柄交到别人手里。她都不去禹连做什么去,总而言之季师傅是要他们非去不可。

    他二人硬着头皮应下了,出门的时候禹连脸色不大好看,倒是没回西峰,笔直地绕道去了后山。

    “禹连,你为何总来看马?”她默默地跟在禹连身后。

    “马…”禹连扶住马厩边上的围栏。慕迈和飞黄都在马厩里安心吃草料,绝地趴在地上休憩,斯风还是老样子,偶尔顶着栏发发疯。

    禹连看着斯风,“小旖,这个畜生昨日将你丢在山林里,我要剁了它给你赔罪。”

    斯风好像听得懂人话似的,对着禹连嘶鸣了几声。

    方旖笑道,“它听得懂人话,在骂你,可惜你听不懂马嘶鸣。”

    禹连没有回她,他心绪不宁,既听不进去别人说话,也没法把听进去的字连在一起。

    方旖走到斯风身边摸了摸那疯马的脑袋,“不用杀它,”她眼里露出坚定的神情,“我要亲自降服这匹疯马。”

    “小旖,我爱来看马是因为,是因为马能带我回禹京。你还记得吗,我们刚来仓山的时候,这四匹马还是小马驹。可如今我们已经能骑着它们驰骋,骑马的时候我总是想,如果就这么骑回禹京去多好。”

    此刻的禹连叫她心疼。

    她拍了拍禹连,禹连苦笑。

    “这是第几个年头了,不知道我要连累你陪我在这仓山躲到何时。”

    “我没这样想过…”

    二人靠着马厩无言地看着那几匹马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有雪静静落下像鹅毛一样轻轻地笼盖着他二人。

    一个身影站在高处立定,他隔得不远。方旖是如何察觉到他呢?

    是她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倒也不是她多么警觉,只是那道目光过于灼热、过于直接。

    那人带着个仆从就站在石阶上,不过十余尺的距离,他竟然毫不遮拦直直盯着她看,盯得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盯得她一股无名的恼火从心底窜起。

    禹连的脸黑得像块铁,扶着围栏的手变成握拳。

    “阁下在看什么?”身后传来师姐的声音,“你不是仓山的弟子。”

    这句话是敲打他,如今是在仓山的地盘,他们是主,他是外来人。

    那人没理会,肆无忌惮地往方旖的方向走了两步,师姐一个箭步拦在他身前,“阁下若是再不识好歹,只怕今天我这个师弟要挖了你一双眼。”

    那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深深地瞧了一眼方旖,绕过师姐就走下马厩的石阶去了。

    大雪很快掩去了他的足迹。

    方旖很是生气,她知道世俗里的男子多半是这样打量那些貌美而无势的女子。幸而她是女夷府的少主,从前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像个猎物般的打量过。

    憋了半天,她也没憋出半句话骂那人,师姐揉了揉她气红的脸颊,“我呸,他个登徒子。”

    雪落下来,落在师姐挺翘的鼻尖和浓密的睫毛上,师姐对着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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