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苏绕到办公桌对面，在访客椅上坐下，双手交握搁在胸前，眼珠子狡黠一转，问吴悠：“吴教授，这个项目预算320万，方院长有没有说完成之后你能拿多少？”
吴悠视线没离开电脑：“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可以去和方院长谈，继续追加研发费用，并指定要用于数据分析和模型建立，由你统筹。”秦苏没见过不对钱动心的人，他循循善诱，声线蛊惑动人。
“你要做什么？”吴悠警惕地看着他。
秦苏露出一副无助的表情：“吴教授，眼下这些数据乱七八糟，项目根本做不成。我们这边把能给的都给您了，再也想不出别的招。只能仰仗您渊博的学识把错误的修正，缺失的补齐。”
“这不需要额外加钱，算份内的事情。”吴悠把键盘推开，狐疑道，“只不过越近期的数据参考价值越大，你们公司想要的是基于真实数据的方案，用模拟的数据做分析，得到的方案有效性会降低。”
“这个我懂。”秦苏接口道，“所以......我希望除了咱俩，再没第三个人知道数据是模拟的，而不是真实的。”
吴悠吃惊地看着他，瞪大眼睛问道：“你要我帮你造假？然后用追加经费的名义给我封口费？”
“话不是这样讲。”秦苏看她那副震惊的样子，心底挺不屑。都是成年人混社会，装什么纯呢。但面上还是一团和气，“我这是觉着事出突然，加大了您的工作量，给您添了麻烦，总不能让您白吃亏不是？”
“秦总把弄虚作假叫做‘加大工作量’？”吴悠讽刺道，“您要是这样办事儿，我建议您不需要给咱们学院拨科研经费，直接把钱划到您自己名下，随便写个报告交上去得了。”
学者多半有点臭清高，秦苏有心理准备吴悠不会立马同意他的要求，这没有关系，他可以慢慢磨。实在不答应，他再想别的辙。
但他没料到吴悠讲话如此刻薄不留情面，把瞧不起赤裸裸摆上台面。
吴悠冷着一张脸不说话，秦苏咬咬牙，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抬头仰视她。
吴悠滑着电脑椅直接抵墙，防备地拉开距离：“你又想做什么？”
有求于人，少不得做小伏低，再多不爽都得吞下去。秦苏才不会意气用事。
“吴教授，这不是做假，是救命。”他的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这些数据被人动过手脚，目的就是想陷害我，让我做砸这个项目，灰溜溜地从华讯滚蛋。如今，只有您能救我。您不用额外做什么，只要咬死拿到的数据就长得和您推断出来的一样便成，没有任何难度。”
“不可能，这样做是违背学术精神的。”吴悠神色稍缓，可依旧不松口。
“吴教授，这个项目和学术没半毛钱关系，这是商业需求，更是政治斗争。”秦苏表情无奈，身体悄摸朝前逼近。
“那是你们的事情，我只负责问题本身。‘需求不确定下的动态规划’就是我的研究课题，必须黑白分明。”
“项目经费加五十万。”秦苏伸出一掌。
“不行。”
“一百万。”秦苏竖起两掌。
“够了！”吴悠站起身，居高临下冷冷道，“你有没有一点职业道德？你滥用职权，拿公司的经费贿赂我替你做假，出一个看起来漂漂亮亮的方案助你平步青云。至于这个方案到底在实际运作中能否发挥作用，你压根不在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是公司的蛀虫。”
“我是啊。”秦苏懒懒一笑，不以为意地站起来，看吴悠的视线从仰视到平视到俯视，少了温驯装乖，多了轻佻不屑，“事实上像我这样的蛀虫俯拾皆是，吴教授少见多怪罢了。”
“吴教授以为这个项目怎么来的？真的是为了节省成本，提高运营效率所以华讯跑来求助于你们这些躲在象牙塔里的学究？你们那些个和社会脱节、诘屈聱牙的方法有几个人能看得懂，又有多少在实际中用得上？把钱花在你们身上远不如多砸钱做公关打广告增加消费者的购物欲来得直接有效率。”
秦苏伸出一只手臂撑在墙上，低头看着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的吴悠，笑得邪恶：“吴教授，这个项目的诞生不过出于公司内部派系斗争的需要。它是对手整垮我的工具，也是我上位的阶梯。而你，包括方院长，只是我们走流程的工具。唯一不同的是，方院长很清楚他扮演什么角色，而你，拿着鸡毛当令箭，舞得很起劲啊。”
秦苏一边说，一边观察吴悠握紧的拳头、颤抖的双手和涨红的面皮。他知道她在竭力隐忍被自己激起的怒火。越是这样，他说得越起劲，刺激得越过瘾。他讨厌她的一本正经，更瞧不上她的不谙世事。
象牙塔里的书呆子！
良久沉默后，吴悠并未发作，只轻声却坚决地说：“我明天向院长请示，退出项目组。”
“请便。”秦苏的嘴角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嘲讽的角度，“我也会知会方院长，让他的项目组成员全力配合我的工作。”
说完，秦苏头也不回地离开吴悠办公室。
两周后，华讯集团技术支持部领导层召开内部会议，会议主题为“针对与W大合作项目数据处理的进展汇报”，主持人赵月明，主讲人秦苏，特邀嘉宾W大数学学院方长斌院长和吴悠教授。
显然，吴悠的请辞败给了秦苏的施压。方长斌不会和钱过不去。
秦苏拿着激光笔站在台上侃侃而谈，不时提示一下PPT上重要数据，并着重强调近半年的数据细节。
“如图所示，延续往年数据的细致详实，近半年各部门都对数据进行更精细的处理和更严格的控管，基本做到录则可用，用则可靠......”
秦苏讲得激情四溢，投入忘我。黄一帆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绝不错过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管理层这帮人除了秦苏，都是四十出头的老狐狸，面上一个赛一个认真专注，竟然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黄一帆心里着急，不时拿眼神向秦苏打暗号，后者环顾座下，舌灿莲花，压根儿不看他。
“以上就是项目第一阶段的总结和汇报，欢迎各位批评指正。”秦苏一扫平日的松弛慵懒，意气风发地做结语。
“非常好。”一把手技术总监曹云飞率先给出肯定，“这次项目时间短任务重压力大，目前取得的阶段性成绩足以证明你们的高效和精准。”
“你们那边有原始数据吗？”副总监张万全问。大半年前和秦苏竞争高级经理职位的葛辉是他的嫡系，他一直和秦苏不对盘。
“有。”秦苏回答。
“原始数据现在能调出来给我们看吗？”张万全又问。
“当然。”秦苏转头看向吴悠，“吴教授，劳烦您。”
吴悠没接话，也没抬头。
“我来吧。”方长斌把笔记本从吴悠面前挪到自己跟前，三两下把数据调出来，投到幕布上。
他滑动鼠标，一点点向众人讲解数据的来源和细节。
“这是原始数据？”张万全第三次发问。
“是，”方长斌点头，“从贵公司送来的硬盘上导出来的。”
“我记得约莫半年前，家电部门和一家生产厂商谈崩了，导致一段时间，该品牌的家电都缺货，为什么原始数据里没有显示？”
赵月明马上接过话头：“这件事我们也觉得奇怪，并进行了彻底调查。谈判时间在九个月前，一个月后，华讯总部撤换了谈判团队，重新与该品牌签订合约，供货恢复正常。”
赵月明停顿一会儿，继续道：“再过半个月，秦苏正式上任。”
秦苏接过话头：“我们着重查看过人事变动之前的数据，并没有发现有关该品牌断档的记录。”重音落在“人事变动之前”六个字上，秦苏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不可能！”张万全斩钉截铁，“当初数据统计好之后我还审阅过，明明有断档记载。”
张万全这话倒不假，当初技术部的确把断档数据调给他看过。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些数据后来被移花接木，与秦苏上任之后的数据直接调换。调换之后的断档记载足足比实际发生的时间晚了两个多月，躺在秦苏任上。
如今秦苏又把这些数据完全抹掉，故而断档记录凭空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这么说来，有人篡改了七八个月前的数据。张总，要不这件事交给我，由我来彻查？”秦苏看向张万全。
张万全冷哼一声：“你也是涉事人，怎么查？”
秦苏笑着赞成：“您说的在理。依我看，技术部人人都撇不干净，这事儿得找外部的人来查。让人资部派人来最合适。”
“好了。”曹云飞终于开腔，他转头看着方长斌和吴悠，“两位专家，按照目前的数据继续做下去，得到的方案是否具有现实层面的可行性？”
“当然。”方长斌点头，同时用目光警示吴悠。
曹云飞看向吴悠，温声问道：“吴教授，您觉得呢？”
方长斌给了她意味深长的一记眼刀。
吴悠不看他，沉吟半晌开口道：“我现在没法回答您的问题。给我点时间弄清楚数据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届时我应该能给出适用的方案。”
“您来弄清？”
“你来弄清？”
曹云飞和方长斌同时问出这个问题。
吴悠点头：“只有弄清楚数据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才能做出严谨科学的判断。”
秦苏手握成拳虚笼在嘴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吴悠。
“不行。”张万全表示反对，“我不是怀疑吴教授的水平。只不过这些数据已经涉嫌被多次删改，很难复原。您花大量时间追本溯源很可能无功而返。再者，这里面藏着诸多华讯内部的商业机密，由外面机构深入调查并不合适。”
“您就是在怀疑我的水平。”吴悠单刀直入点出张万的心思。
张万全没见过这样不圆融的社交路数，一下给整不会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秦苏轻笑，弯着眉眼说：“张总，我忘了告诉您，吴教授她非常......刚正不阿。她......”
“你闭嘴。”吴悠厉声打断他。
秦苏抬出方院长压迫她必须配合秦苏的任何说法。吴悠对他又瞧不上又气恼，如今听他阴阳怪气地说自己，哪里还忍得了。
吴悠狠狠瞪秦苏一眼，转头对张万全道：“张总，只要你们点头，我两周之内给出数据的来龙去脉。另外，我对你们公司的商业秘密不感兴趣。谁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目的对这些数据动了手脚我压根儿不关心。我只查数据不查人。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咱们就在目前得到的数据基础上做一套理论研究，最后得到一套漂亮的报告和研究结论装门面，至于能不能用，没人知道。第二，让我把数据彻查清楚，做出能为华讯所用的动态存储机制，真正实现高效低成本的管理目标。”
吴悠话落，会议室陷入安静。秦苏的目光在面色发青的方长斌和低头沉默的曹云飞之间来回逡巡。
方长斌只想毫不费力地把这个项目做完，经费落袋为安。可今天书呆子吴悠偏偏较真儿，捅了华讯内部勾心斗角做假数据的马蜂窝，这事儿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秦苏瞧着他那张重度便秘的脸，心知往后吴悠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只不过这女的脑回路清奇得很，她自个儿八成没意识到她已经得罪了院长。
秦苏把目光收回到曹云飞身上，这件事到底是被和稀泥按住，还是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就此大洗牌，全看总监大人怎么盘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