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

    尘祸一百九十七年,北域疆前。

    此处天地极寒,千里冰封,口中呼出的暖流接触寒气,凝成一道道白烟。

    长风真君一袭玄色长衫,衣领袖口绣着流云纹,长发以羽冠高高束起,手中执一把鎏金折扇,不像是来打仗,倒像是哪家公子出街游玩。

    相比之下,他身后同样黯色衣衫却提着尘嚣剑的道微元君,与着柿色长袍护心铠、执一柄赤色长枪的横公将军,就显得尊重对手多了。

    飘雪悠悠落下,被对峙双方的气场震开,不得沾身。

    食桑鬼主站在北域厚重的积雪之上,身后是零星还未被清剿的黑鸦余部,双眼阴沉地看着对面的人。

    “长风。”他开口,声音却不似寻常鬼物尖利难听,反低沉深厚。

    “你当真要赶尽杀绝?”

    长风真君扇面一展,哪怕四面严寒逼人,他也要扇着扇演尽风流做派,才缓缓道:“你若愿自行回到山川法内,我自不会动手。”

    食桑鬼主冷笑一声:“山川法?那就是个养蛊的牢笼!没有哪个能逃出来的鬼物会愿意回去。长风,你我本无利益冲突,打杀我等费你真元,你又求个什么?”

    他话说得隐晦,站在最前的三人却都听得明白。

    道微元君——披着散修身份的风渊皱了皱眉。

    食桑话里话外,无非是在暗示烛玄揽的神兽身份,想以此说服他。

    茫茫阵主要清洗的是人类关于神兽的记忆,食桑鬼主生前并非人类,因此不曾忘记相关之事。

    尘祸猖獗时,他们虽针锋相对,但也守着一分默契,那就是食桑不透露长风的真实身份,长风真君便让他安稳呆在无启城的地界,不赶尽杀绝。

    可事到如今,神兽的痕迹已经被抹得干净,就算他站出来大喊“你们的长风真君真身为烛龙”也不会有人相信。

    再者,尘祸之乱到了最后,黑鸦军已被逼入绝境,理应再起不能,烛玄揽的立场也已经很明确了,再打这副牌还有什么用呢?

    长风真君显然没被说服,摇头叹道:“尔等为祸世间,手上累累血债不知凡几,但凡有志之士,无不欲杀之而后快。今日你已是强弩之末,识相的,就快快降了吧。”

    寒降之战伊始,他一手建立了跃玄观,丹阳城的朌家人亦以赤谷做靠山建起了云绯楼,及至今日,这便是太虚大陆战力最强的两个门派了。

    风渊今日站在他身旁,代表的便是云绯楼;资历最老的行明宗与医修聚集的青风堂也派了人来,一边是记录,一边是后援。

    这四个门派的弟子此时就在他身后,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列阵杀敌。

    食桑鬼主却又道:“天地之间自有阴阳法则,第一次尘祸用了数千年才被挑起,第二次尘祸却与其相隔不到千年。尔非蠢蠹,难道看不出其中深意?”

    长风真君垂眸不语。

    弟子中有窃窃私语声响起,有人说:“可这次尘祸,不是因为悼灵鬼主自堕才卷起来的吗?”

    “你傻啊,他的意思是,今天有悼灵鬼主,明天就有悼一鬼主,既然有人这么做过,之后这么干的人只会更多!”他的同伴小声回答他。

    这话引起了小范围的讨论,横公将军轻咳两声,回眸淡淡一瞥,弟子们瞬间收了声。

    风渊“啧”了一声,不打算继续废话,直接了当地问烛玄揽:“你还打不打?”

    她总觉得食桑鬼主不太对劲,临死前还要挑拨军心,还是早封印住早安心。

    烛玄揽装模作样地叹口气,给自己的战前风度展示做了个完美的收尾,“食桑,既你不愿投降,本尊亦无话可说,只好多费些心力了——”

    他尾音蓦地凌厉起来,“众弟子听令!”

    统一身着淄色衣袍的弟子们一个激灵,站直身躯喝道:“在!”

    “列阵!”

    烛玄揽扇子一翻,玄色身影直直迎上了食桑。

    他负责牵制神级魊鬼,风渊则与行明宗的宗主——那位千年前替白泽婉拒她、如今已是合体修为的修士——一并指挥弟子列阵。

    一部分弟子快速散落于战场之外,将众人包围,掐诀念咒布下大安阵,另一部分则兵分几路冲入黑鸦余部之中,举剑杀敌。

    这算是尘祸以来通用的对鬼之法。

    大安阵自然是修改过的,无需提前布下、也无需神格,作用是规整阵中死气,使其被不断吸收入弟子手中的云泥之中。

    这样一来,阵中修士便可无顾忌地杀灭鬼物,而不必担心被死气阻遏灵力运行或死气扩散。

    烛玄揽在人间充当“长风真君”时,向来是压制着实力的。

    不然被发现他一扇子就能扇灭魊鬼,肯定是要出问题。

    饶是如此,他打食桑也是游刃有余,那柄龙骨剑从始至终都不需见个光,仅凭手中鎏金折扇就压得鬼主毫无喘息之机。

    杀鬼与杀人不同,人有实体,而鬼物只是由死气附着于无形的魂魄上成型,本不能被凡俗之物碰触。

    只有死气浓厚到一定程度的鬼物,可以幻化实体,甚至以人类血肉为食,从而增长自身死气含量。

    即使如此,它们依旧可以随时随地化成一团碰触不到的死气。

    因此,杀鬼需以灵气附着于武器之上,用灵气消融魂魄上固着的死气——反过来说,鬼物侵蚀人类修士的常规方法,就是使死气侵入人体的四肢百骸,最终侵入丹田摧毁仙根。

    只是鬼物的“丹田”不在腹部,而在其眉心。

    灵光所聚之处,将其摧毁,鬼物便会失去所有神志与“修炼”的能力,不消片刻即散于天地间。

    当然,如果武器足够强悍,可以直接伤及魂魄,那更是杀鬼的利器。

    高空之上,雪花被气劲震成碎末,混入纯白的灵气与乌黑的死气之中。

    烛玄揽合扇,扇中蕴着灵气直插入食桑胸口处,灵力化作锁链,将他细细密密的捆绑定住。

    食桑欲化作死气挣脱,却愕然发现,他竟是直接锁住了自己的魂魄!

    “你怎么……!”他本就被那扇子削去了大半护体的死气,如今根本挣脱不能,瞪大了眼睛看向烛玄揽。

    “嘘。”烛玄揽勾出一抹笑,左手摸出一枚装魂魄的玉瓶,手指间灵活地滴溜溜一转,往他眉心处一按。

    食桑鬼主的魂魄挣扎两下,便被吸入了那玉瓶之中。

    烛玄揽笑得肆意,对着瓶子小声道:“我悄悄用了点神格的力量,应该不算作弊吧?”

    玉瓶无声无息,里面的鬼物不知听没听到。

    烛玄揽也不管他,将瓶塞按上瓶子收好,向下一扫。

    天地一片白芒,黑鸦余部已被灭的七七八八,风渊站在阵法一角,看哪处有漏洞便出手相救。

    明明一身黯色衣衫,却显眼得很,时不时穿梭战场如入无人之地,拎出一个伤势较重的弟子,扔给阵外预备着的青风堂医修。

    烛玄揽越看,越觉得她像是带自家小孩出来长见识的。

    明明是结束尘祸的最后一场大战,却如同教学现场一般井然有序,阵中弟子身上多少有挂彩,但却无人死亡。

    烛玄揽莫名笑了一声,心想,也挺好的。

    子桑悼与花夭都已被封回山川法,人间暖春将至,打完这一仗,秩序会恢复,他们将轮回建立,便可归于自己的领地,偶尔出游,见见盛景繁华。

    从此再不会有尘祸,也再不需要有人为此牺牲。

    他将折扇一展,欲下去帮风渊一起完成最后的“教学工作”。

    ——一只手拦住了他。

    烛玄揽一惊,旋身后退,却发现身后站的不是别人,而是风袭玉。

    他下意识地“嗅了嗅”,是凤凰味没错。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烛玄揽惊疑不定地问他。

    风袭玉不答,只低头看着做收尾工作的人,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

    “黎明前的曙光之景啊,怪不得能成为你最喜欢的记忆。”

    烛玄揽不知为何,只觉得心脏被重重捏了一下,直向下坠。

    眼前真实的场景突然虚幻了起来,他心中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泛起,就被疯了一般蔓延的惶恐紧紧攫住,他不自觉地声音提高:“你说什么胡话?!”

    “我说。”风袭玉抬眸,赤红的眼瞳中泛着黑沉的雾,额上凤鸟印闪着妖异的红光,他语声压得很低,却惊雷般在耳边炸响,“烛玄揽,该醒了。”

    画面如碎镜般裂开,烛玄揽只觉自己如从高空坠落,狠狠砸在地上,把五脏六腑都摔裂了开来。

    他一翻身,“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咳咳咳。”烛玄揽一抹唇角,翻涌的记忆席卷上来,他倏地从地上爬起,却牵动了伤口,痛得又跌坐下去。

    风袭玉盘坐在一边,同样形容狼狈,红袍暗淡,像是鲜血凝固的颜色。

    他看过来,松了口气,“可算醒了。”

    ……此处并非北域,乃是金火相交之地,太虚大陆西南。

    烛玄揽被他从幻境中喊出来,浑身上下没一处好肉,用力晃了晃脑袋。

    他胸口的衣服破了一个洞,血从其中渗出,他却无所觉似的膝行两步,用力抓住风袭玉的手,嘶声问:“风渊呢?子桑悼呢?”

    风袭玉疲惫地闭了闭眼,示意他向上看。

    天空像是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里面酝酿着灰紫色的雾气——灰是鸿蒙之气,紫是细密的劫雷。

    一只红色六足、背生四翼而无面目的巨兽正悬于空中,撑着结界。

    结界外,紫色的劫雷不时横劈而下,周围天摇地动,鬼哭阵阵,天道怼怒。

    结界内,死气蔓延,三顷地面上绘制着巨大的阵法纹路,他们坐在最中央,周围每隔一里盘坐着一人,如今都唇角带血,面色惨白。

    而阵法之上,风渊满身是血,无知无觉地飘于半空中。

    这是山川法的中心。

    烛玄揽捂着不断渗血的伤口,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要上去查看情况,却被风袭玉拉住了。

    “你听我说。”风袭玉冷静地按住他,道:“子桑悼搅了这个局,我们短时间内不可能再设一个大阵法建轮回。风渊承了几乎所有的反噬,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把她的命保下。”

    “我知道。”烛玄揽脸上有一道不小的伤口,正向下流着血,他整个人比结界外的鬼物更像厉鬼,稳住了心神,问:“要怎么做,你说。”

    风袭玉看了一眼狰狞的天,低声道:“混沌的屏蔽还能撑三刻,你和我一起,把我的【涅槃】剥离出来给她。”

    “你!”烛玄揽瞠目,想说什么,最后只掐着手心道:“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那不是什么衣服上可以随意取下的配饰,神格等于法则神的命,剥离之术更是无人真正用过的禁术,天道不容。

    “风渊已经死了。”风袭玉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可怕的话,“没人能在三大阵法的反噬下存活,她的魂魄能保住已经是奇迹,【涅槃】给她,她才勉强有一丝生机。”

    烛玄揽下意识地抬头向上看,又硬生生把目光收回来。

    风袭玉自始至终表现的很淡然,问他:“你准备好了吗?”

    烛玄揽握紧的拳中流下血线。

    “准备好就开始吧,禁术完成后,你也要剥离自己的全部记忆,封印自己,否则仍会被天道察觉。”风袭玉从空间中掏出大把的上品灵石,随意地堆叠在一旁,手中开始结印。

    他根本没给烛玄揽考虑的时间,不仅是因为他知道烛玄揽一定会答应,还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烛玄揽深吸一口气,盘腿而坐。

    上品灵石快速的被消耗,灵气耗尽的碎裂声不绝于耳。

    一刻钟。

    一团白色的灵光从风袭玉的胸口浮现,他整个人蓦地虚弱下去,浑身冒出冷汗,唇瓣青紫。

    烛玄揽托起那团灵光,把一枚九转丹塞到他嘴里,飞身而上。

    他来到风渊身前,小心翼翼地将神格放入她魂魄之中,而后开始结印。

    神格要“认主”并隐藏气息,不可被天道所知。

    两刻钟。

    天空中的混沌身形逐渐暗淡,四翼挣扎着撑起开始下沉的结界。

    神格顺利的被风渊的灵体接纳,烛玄揽松了口气,拿出那个装过无数魊鬼的玉瓶。

    而后他顿了顿,把玉瓶放回空间,转而取出一枚透亮而带着粉、品质顶尖的珚玉。

    ——那些玉瓶的原材料,实际便是这块珚玉的边角料。

    三刻钟。

    混沌发出无声的哀鸣,结界闪了闪,终于化为光点散于山川法之中。

    时间紧迫,烛玄揽用珚玉包裹风渊魂魄的同时,切割了自己尘祸以来的所有记忆放入其中,顺势锁住了她的所有记忆。

    而后在结界消失的瞬间带着所有人一个转移,落入了离此地最近的赤谷。

    他和撑起身躯的风袭玉对视一眼,脑海中混乱一片,只按照自己紧急留下的零星数言与他微微一点头,化作原型直上云霄,向北域自己的领域而去。

    风袭玉看着他消失,终于撑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意识沉入黑暗之前,他不合时宜地想。

    还真让烛玄揽那小子防对了,这山川法,怕是还得再撑一千年了。

    .

    风渊听到有人叫她。

    那声音由远及近,从少年的焦急、变成青年的缱绻。

    他说:“我把你的记忆封印在珚玉里,将其交给跃玄观,你要乖乖等风袭玉来接你。”

    “千年以后,我们什么也不记得了,那杂毛鸟不知要怎么捉弄人呢。”

    “你会养好魂魄吧?会等我们的吧……你一定可以的,渊渊。”

    “渊渊,渊渊。”

    “……江在水!”

    她在漆黑中坠落千年,如顽石、如羽毛。

    终于落在尘世间,睁开了眼。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