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

    盛宝珠又做梦了。

    原来梦里的她不是在独自在东宫抑郁而终,盛家问罪之后,她又见过李存珩一次。

    那是盛家妇孺流放岭南的前夜,也是封她为贵妃的旨意降下的当日。

    仲夏,落日的余晖一点一点被夜色吞噬,夜幕就彻底降临。白日的炎热偃旗息鼓,与之更迭的是无尽的凉意。

    盛宝珠的妆奁物件都被搬去了仙居殿,原本在东宫侍候的宫人都喜气洋洋地忙前忙后,觉得今上后宫唯有这一位妃嫔,往后自是无上荣宠。

    然而盛宝珠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寻了由头将琥珀等人支开,独自一人坐于东宫的偏殿内。

    仲夏的夜风自支起的窗外拂进屋内,盛宝珠坐在窗边,如同木偶般静默。多日的愁思让她身形消瘦,不复年少时的珠圆玉润,如同即将凋零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盛宝珠将视线从窗外的夜幕收回,缓缓落到了面前的烛火。轻风拂过,烛火摇曳不止。分明是夏夜,她却只觉得冷,无尽的凉意似乎要沁入人的骨缝。

    腹中一阵绞痛,铁锈味的血沫涌上喉头,盛宝珠望向案几上的芙蓉糕,察觉到应该是今日的膳食出了问题。

    有人并不想她活着。

    封她为妃的旨意不过是对前朝余党的抚慰,彰显当今圣上的宽宏大量,让朝臣们更加心悦诚服。盛宝珠心想,李存珩恨她,自然也不会想让她活着。

    她伸向烛火的指尖带着微不可察地颤抖,然后将灯台猛地掷向昔日所卧的床榻。火苗舔舐帐缦,瞬间如蛇般蜿蜒而上,蔓延到整个床榻,然后一点一点侵蚀到周边。

    屋外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喧哗,有凌乱的脚步声与嘈杂的喊叫声。

    “走水了——”

    一如她刚嫁进东宫的那夜。

    这次盛宝珠没有想再逃,她坐在原地,如同一尊木偶,原本呆滞无神的双眸却仿佛被火苗点燃一般,渐渐地亮了起来,如同琉璃珠子般流光四溢。

    腹中的绞痛让她有些坐不住了,她勉强支撑着自己,望向被人踹开的门。

    盛宝珠的眼前如同白纱笼罩,思绪渐渐混沌,一切感觉都变得麻木。在最后一丝光亮湮没之前,她看清了想要强行闯进来的人影。

    是李存珩。

    -

    “娘子……娘子可是魇住了?”

    盛宝珠惊醒,映入眼帘的是银红色帐缦,鼻尖萦绕的是蔷薇露的芬芳。她怔怔地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是她的贴身侍女琥珀。

    “琥珀……”

    她喃喃地开口,带着大梦初醒的惘然与不知名的惆怅。

    琥珀穿着素白中衣,显然是尚在睡梦中被盛宝珠的动静惊醒,来不及披上外衣就匆匆过来察看。她伸指拭去盛宝珠眼尾的泪珠,轻声劝慰道:“都是梦魇罢了,娘子安心歇息吧。”

    琥珀有些担忧,娘子自从与渔阳县主落水昏迷后梦魇了几回,便再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了。或许是这回途中遭遇流匪受到了惊吓,安神汤喝了几日,还是时常夜半梦魇。

    “嘶——”

    轻吸了口气,盛宝珠松开了掐住自己面颊的手。

    疼,不是梦魇,也不是鬼魂。

    盛宝珠此时已是毫无睡意,支撑着自己坐起。嗓子冒出几分痒意,她忍不住轻咳了几声。琥珀取来缎面靠枕垫在她背后,又照旧倒了清水给她饮下。

    她望着室内熟悉的陈设,黄花梨木的多宝架上摆着阿耶从西域寻来的各式玩意,分明是自己尚在盛府的闺房。

    原来那些记忆不是单纯的梦魇,亦不是她的臆想,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天光熹微,透过窗棂洒落在案上。

    盛宝珠怔怔地望着那天光,心中忽而浮现出劫后余生般的庆幸,笑道:“琥珀,我真的回来了。”

    琥珀闻言愣了愣,忧心忡忡地说道:“娘子那日去玄真观途中遇险,已经回府将近一个月了。”

    看来自家娘子是真的吓得不轻,怎么总说胡话。

    盛宝珠回过神来,立即对琥珀说道:“我要去找阿耶和阿娘。”

    前世自从嫁入东宫后,她便深居简出,连东宫都鲜少出,更是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家人。

    眼下天色尚早,根本不是往日盛宝珠起床的时辰,琥珀见状又是一愣,但还是依言替她取来衣裙换上。

    鹅黄色的上袄外系了豆绿色的交窬裙,再罩上杏色联珠双鹊纹的褙子,在初步显出冬日萧条的季节里如同初春刚出芽的柳枝。

    盛宝珠所居的院子离父母所在的院子不远,临近芙蓉池,出了院门便踏上九曲桥。

    正值孟冬,芙蓉池内的荷花早已枯败,被府中下人打捞干净,只剩下平静如镜面的池水。池水正中是一座石亭,供人休憩或是观赏景色,若是夏日,凉亭檐下会放下竹帘,阿耶和阿娘就到此处乘凉,看着她和阿兄泛舟采荷。

    芙蓉池的另一头是玲珑水榭,往年的除夕之夜,大雪纷飞,他们一家人会在那里架起炉火炙烤肉类。刚出锅的烤肉散发出油脂的香气,再撒上从西域带回来的香料,真是人间美味。

    盛宝珠立在桥边眺望远处如晚霞般艳丽的枫叶,往日里习以为常的事情在此刻都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一时间感慨万分。

    “阿妹。”

    耳畔传来熟悉的轻唤,盛宝珠不可置信地望过去,那人一身圆领袍,明绿如湖水,是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她的兄长,盛璟。

    “阿兄……”

    盛宝珠一直觉得,阿耶与阿兄不可能会是谋逆之人,怎会支持晋王逼宫夺位。盛家之所以被问罪,或许是因为,李存珩恨她,也恨盛家。若非有盛家撑腰,她也无法挟恩图报,逼迫李存珩娶她。

    劫后余生的庆幸尚未退去,愧疚与悔恨如潮水般蔓延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泪水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盛父入仕为官以后,作为长子的盛璟便接手了盛家的生意,常年在外奔波,与家人也是聚少离多,这使他对自己这唯一的妹妹格外疼惜。

    见盛宝珠哭了,盛璟唬了一跳,疾步行至她面前,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被人欺负了?”

    盛宝珠摇了摇头,哽咽着答道:“没有……”

    盛璟脸色严肃:“是不是那个太子又给你冷脸看了?”

    “不是,与他无关,”盛宝珠连忙摆手,思忖了片刻还是说道,“我不喜欢他了……”

    盛璟讶然:“哦?你想开了?不寻死觅活了?”

    他一向觉得齐大非偶,盛宝珠这样的性子进了宫,只怕连骨头都不剩了。

    盛宝珠一直知晓他们的意思,只是当初鬼迷心窍,一心想嫁入东宫做太子妃,如今重来一回,自然早就断了那个念想。

    她破涕为笑,只是摇了摇头。

    盛璟见她乖巧模样,更是心生怜惜,抚了抚她的脑袋,又拭干她眼尾的泪痕,捏了捏她圆润的脸颊。

    “走,去见阿耶和阿娘。”

    盛宝珠点了点头,跟上他的步伐往主院去。

    今日休沐,盛辙不用去鸿胪寺当值,乐得清闲,正和夫人谢氏在堂间支起小桌用早膳。

    一番交谈,盛宝珠方知盛璟是昨夜才回到长安。

    “原本想着城内宵禁,在郊外找户人家暂住一晚,今日一早再进城。谁曾想遇到了一伙歹人打家劫舍,只好连夜赶到城外,幸好昨夜巡城的中郎将是旧相识,这才得以进城。”

    盛璟这话一出,盛辙与夫人谢玉荷对视一眼,皆是面色凝重。

    郊外……歹人……说不定与他们在前往玄真观途中遇到的流匪是一伙人?

    盛宝珠一边思忖,一边往嘴里塞了块玉露团,觉得还是自家厨子的手艺好,比东宫里的好吃多了。

    盛璟察觉到几人面色,疑惑问道:“怎么了?”

    闻言谢玉荷这才将盛宝珠一个月前遇到流匪之事一一道来。

    盛璟听罢皱起眉头,面向盛辙问道:“京外流匪横行,朝廷竟也不管吗?”

    “当时这事儿一出,圣上便叫去京兆尹问过话,后来朝上京兆尹也禀明过那伙流匪已尽数捉拿归案,”盛辙咬了口乳饼,又啧啧道,“结果这不到半个月,又出了这样的事儿。”

    盛宝珠舀了口糖蒸酥酪抿下,嗓音不疾不徐:“这雍州牧……不是由晋王领着嘛。”

    她对晋王不甚熟悉,只知道晋王是谢贵妃所出,是当今圣上的长子,颇受今上倚重。正因如此,朝中暗地里支持晋王的大臣也不少。阿娘与谢贵妃同出自陈郡谢氏,只不过阿娘是旁到不能再旁的旁支,而谢贵妃则是正经嫡出的娘子,但是按照辈分算来,她还是要唤谢贵妃一声姨母的。

    盛宝珠这话的意思令人浮想联翩,京郊流匪横行,是晋王身为雍州牧却办事不力,还是晋王监守自盗故意豢养着这样一群人呢?往更严重的地方想,太子遇刺,是不是晋王的手笔呢?

    盛辙连忙“嘘”了她一声:“你到了外面可不能这样说啊,免得引火烧身。”

    这其中的门道,盛宝珠能想到,其他人自然也能想到,更何况朝廷里那些个大臣个个都是千年的狐狸,背地里不知水有多深了。

    “宝珠,你最近和太子殿下……最好还是离远点。”谢玉荷想了想,忧心忡忡地提醒她。

    毕竟……若非宝珠和太子一起前往玄真观,也不会遇到流匪。储君之争波及范围甚广,谢玉荷身为人母,并不想自家子女牵涉其中。

    盛宝珠将瓷盏内酥酪饮尽,回道:“阿娘放心,我现在呢,只喜欢银子。”

    这是真心话,前世她一心想嫁给太子,结果却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如今重来一世,她可不想再栽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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