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冬,大雪渐停,宫城内的火光却映亮了半边天幕。
今日本是太子良娣嫁入东宫的日子,此刻皇宫门外的鲜血却已染红冰雪,一片泥泞。
一身婚服的盛宝珠端坐在塌边,手上团扇还未放下,门外的朔风呼啸声夹杂着嘈杂人声与隐约的马蹄声传入耳畔。
“不好了!紫宸殿走水了——”
“快跑啊!叛军攻进来了——”
随侍的婢女琥珀急匆匆跑进来,反手便砰地一声将房门重重关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惧神色:“娘子,不好了,叛军攻进来了!”
虽然出门前琥珀便笑道今后要改口唤作良娣了,但是此时过于慌张的她早就将这些忘得一干二净。
“什么叛军?”
盛宝珠心里咚的一声,顿觉大事不妙,已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立刻放下手中的团扇,勉强镇定地道,“外头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
琥珀惊魂未定,急速起伏的胸口缓了缓,喘了几口气,快速地说道:“晋王趁陛下卧病在床,领着数万大军意图逼宫,恰好此时紫宸殿走水,宫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盛宝珠有些焦急:“阿耶阿娘呢?”
琥珀答道:“郎主与夫人早就出宫回府了,此时应该是无碍的。”
盛宝珠闻言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此番她嫁入东宫,父母即便万般不舍,也只好略瞧了瞧她便离开,眼下她倒庆幸,幸亏他们早就出宫了。
她蹙了蹙眉,又问:“那太子殿下呢?”
“太子殿下……”
琥珀一时嚅嗫,外头太过混乱,她也未曾打听到太子的消息,“奴婢也不太清楚……”
“不行,”盛宝珠一把将团扇掷下,立刻起身,“我要去找殿下。”
“不行!”琥珀大声阻止,拦住了她的去路,“外头都是叛军,娘子出去会有危险的!”
晋王领兵逼宫,紫宸殿又走水,这自然不会是巧合,分明是里应外合。人心叵测,宫内眼下大乱,人心叵测,即便不会遇到叛军,也不知会不会遇到趁机作乱的歹人。
盛宝珠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时心如擂鼓,让她无法冷静下来。
她眼神中有些许的慌乱,失了方寸:“可是太子殿下……”
“救命啊!”
外面突然嘈杂声大作,响起了尖利的喊叫声,与远方隐约传来的挥之不去的哭嚎声混杂在一起,犹如人间炼狱。
混乱的声响已临近东宫。
“叛军攻进来了,迟早会来这里,到时候再走就来不及了。”
盛宝珠握住大惊失色的琥珀手腕,定定地望着她,语气坚定,“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琥珀眼角垂着泪珠,心里也明白再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闻言点了点头,两人不再停留,立刻出了门。
紫宸殿的火光还未灭,分明已入夜,却照得犹如黄昏日暮。路径上的冰雪被宫人扫去,路旁的积雪一如既往地映照着灯火光芒,看来叛军还没到这里。
沉重的发饰与繁复的婚服让盛宝珠走得磕磕绊绊,她们方至连廊,便遇到了紧紧抱着怀中包裹的内侍。因为跑动,那内侍衣衫已然凌乱,一抬眼便认出了来人,犹豫片刻后眸中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贪婪。
盛宝珠直觉不好,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内侍面露凶色便要扑过来抢夺她发髻上的金饰。
情急之下,她下意识反手拔下发上的金钗,对准内侍的脖颈狠狠扎了下去。
那内侍显然没料到她竟敢反抗,不曾提防,顿时鲜血如注般喷涌而出。他捂着脖颈上的伤口,喉咙发出嗬嗬的骇人声响,缓缓倒了下去。
鲜血溅落在她白皙的面容之上,连眼睫都挂上血珠,原本便明艳的眉眼显出几分妖异的神采。
盛宝珠愣住了,这样的场景其实似曾相识。她父亲原是经商的商人,常带着年幼的她四处游玩,有一回她偷跑出去,便在郊外树林里遇到了一只野狼。那野狼或许已经许久未进食了,骨瘦如柴,却还带着野兽的凶狠,嗅到生人气息,骤然望向她。
下一瞬,野狼的双眸如同鬼火般闪着光亮,朝她扑了过来。
她本以为命丧于此,却凌空出现一支箭羽,刺穿了那野狼的喉咙。野狼的身躯在她眼前缓缓倒下,温热的血液溅上她的脸颊,猩红的血迹蜿蜒滴落。
只是过去是野狼,如今却是人。
“娘子,快走!”
琥珀焦急的嗓音让盛宝珠回过神来,视线从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移向倒地不起奄奄一息的内侍。
随后,盛宝珠拆下满头珠翠,只留下一根不起眼的钗子挽发,又脱下刺绣华丽繁复的婚服外袍,换上了内侍的袍衫。那袍衫的领口还留着猩红血迹,但现下已然顾不了那么多。
盛宝珠以往为了制造与太子殿下偶遇的机会,多番打听东宫内外各处布局,对各种路径已是烂熟于心。接下来她们不再走大道,避开了仓皇逃命的宫人们,躲进一条石子路旁的竹林。
杂乱的脚步声临近,赫然是几个身穿甲胄的士兵,却不是禁军的样式,看来是攻入皇宫的叛军。
琥珀一惊,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惊骇得叫出声来。
“找到了吗?”
“没有……人早就不见了……”
隐约传来叛军交谈的声音,似乎是在找人。
盛宝珠与琥珀互相倚靠着,躲在竹林里不敢发出一丝动静,待到几个叛军从道路那头离开,两人这才互相搀扶着起身,又匆匆往外逃。两人躲躲藏藏,一路逃到了含元殿附近。
含元殿威严宏伟,是皇宫正殿,天子便是在此接受朝贺。三重高台之上,此刻却有两军对立混战。
太子一身轻甲,手持利剑,立在殿门前,犹如天降神明。他的身前是守卫宫城的禁军,身旁却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手上同样执着一柄长剑。
离得太远,盛宝珠没能看清那女子的面容,也听不见太子正偏首同那女子说些什么。
自上元节宴,盛宝珠对太子一见钟情以来,便痴缠他多年,一心想要嫁与他为妻,即便是良娣也无所谓。她想尽办法与太子偶遇,绞尽脑汁讨他欢心,却从未见过太子这番模样。细细想来,她似乎也没有正经站在他身边过。
空中似乎有一支箭疾行而去,守卫的禁军一时不察,那箭羽眼看便要射中太子,一旁的女子却以身为盾,飞扑过去挡住了那支箭。
那窈窕轻盈的身形便如一只受伤的燕子般落了下去,倒在了太子殿下的怀中。
紫宸殿的大火终于熄灭了,周遭只余下风声,与如水的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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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叛军逼宫夺位以来已过了一年多,叛乱的晋王当时便已被诛杀,支持晋王的谢家满门抄斩,昔日显贵的门阀业已没落。先帝当夜便已薨逝,太子即位成新帝,入主紫宸殿。
烧毁的紫宸殿已经翻新,宫里砸烧过的痕迹也早就清理干净。然而自那日起,盛宝珠便再未见过太子殿下,他也从未召见过她,她仿佛被遗忘了一般被安置在东宫,无人过问。
莺时三月,正值芳菲。
宫内的桃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便是一片烟霞。分明是融融春日,一阵清风拂过,廊外的茶花却蓦地整朵落下,摔在地上,看得人心惊。
常朝过后,御辇自宣政殿出,行过宫道,直至紫宸殿。随着御辇侍候的内侍静默不语,却一眼瞥见于宫道一旁静立着的身影。
良娣盛氏。
内侍不由得蹙起了眉,她怎么在这里?
盛良娣如今在宫里身份尴尬,分明是太子良娣,却至今没有晋封的旨意。新帝日理万机,似乎也并没有处置她的意思。
他不敢贸然打扰御辇上的人,毕竟今日陛下在朝上发了好大的火,不知又有多少人的脑袋要落地。正犹豫间,耳边传来轻扣声响,是陛下叫了停。
宫道旁的盛良娣盈盈一拜,挽起的发髻上唯有一支青玉簪子,在这季春时节显得尤为单调。她伏身跪着,露出一段细腻如玉的后颈,素色裙摆落在青石砖上,更像是被雨打落了一地的花瓣。
新帝一身朱色常服,周身笼罩着清晨余留的薄寒,眉眼间是淡淡的倦怠。他睨向纤细窈窕的身影,似乎是思忖了片刻后方才认出来人,冷淡地说道:“盛氏,起来罢。”
“妾身……”或许是等了太久,盛宝珠的嗓音有些哑,随后一字一顿道,“求陛下彻查盛家谋逆一案。”
一旁侍立的内侍心里一惊,太久未见到盛氏,差点忘了这位盛良娣便是鸿胪寺少卿的女儿。当今圣上一向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已经下旨,那便是给盛家的案子定了罪,又岂会轻易更改。
果然,御辇内一时默然,不久后传来新帝平静无波的声音:“封你为妃的旨意,明日便会到。”
这是让她不要再管盛家谋逆一案的意思。
盛家涉及谋逆大罪,不仅没有祸及盛氏,反而要封她为妃,在旁人看来已是天大的恩赐。可盛氏似乎并不领情,话音刚落,她单薄的身子轻微地颤了颤,随后拜伏得更低,似乎要将整个人都埋进青石砖内。
“求陛下,赐妾身同家人一起流放。”
她细弱的嗓音似乎下一瞬就要碎在风中,却听得分明,让内侍心里不禁抖了抖。
盛家谋逆,成年男子皆下牢狱,只待问斩,其余女眷妇孺则流放岭南。
他暗自皱眉,京城到岭南,何止千里,一干老弱妇孺徒步行至岭南,路上便要倒下大半,遑论岭南瘴气多,不知还能剩下几人。在东宫待着,虽然冷清,可好歹衣食无忧。哪有人好好的皇宫不住,非得求旨流放的。
坐在御辇上的新帝起了身,居高临下地望了跪伏在地的盛良娣一会儿,缓缓道:“盛氏,盛家父子同谢家支持晋王谋逆,证据确凿。”
盛宝珠跪伏的身形一僵,竟是缓缓直起了身子,却仍旧是垂着眸。她眼下本就一片淡淡的青黑,鸦睫更是在她眼下打下一层阴影,显得憔悴不堪。
她神色慌张又茫然地说道:“我父兄归根究底只是做生意的商人,绝不会同谢家一起……或许……或许只是误会,又或是被人陷害……”
新帝原本平静的双眸露出几丝讥讽:“盛宝珠,你未免太小看你父兄了。”
盛宝珠原本想要求他放过盛家的话再难说出口,她知道这个人冷情冷性,也应该知道他做了决定的事情就不会有再更改的余地。
她垂首静默片刻,忽地自暴自弃一般嗤笑一声:“纠缠你多年的是我,挟恩图报的也是我,害你和魏娘子不能长相厮守的更是我——”
她抬眼望向他,眼里满是凄怆,“李存珩,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新帝面色一沉,厉声打断她:“盛良娣,你僭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