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道人道:“不论世俗,只观剑道,若有天下第一剑客之争,恐怕也莫过于此。”
老实和尚道:“道家不说第一,说太一。”
木道人忽道:“你懂道?”
老实和尚反问道:“那你懂不懂佛?”
木道人道:“佛说如何?”
老实和尚叹道:“佛论,刹那。一花开,一刹那,一花落,一刹那,并无任何意义。”
……
仿佛就是在某一刹那,剑终于动了。
是谁的剑?
一道无可匹敌的剑锋划破了雨帘,剑锋与剑锋在雨中交击,刹那间,溅起火花般激烈的水珠。
雨帘被风吹斜,只听到雨雾中的剑击珠碎,只看见黑暗中的剑花错落。
花似已然非花,雾亦似已非雾,又有谁能看清两人的影子?
天子剑,水中仙。
秦淮巷柳,夜雨春烟。
雨夜朦胧如烟,谁知道那是天外的仙人,还是水中的仙子?
……
木道人紧紧盯着雨中的两人。
一个人的生死也只是刹那之事。
如今叶孤城和林仙儿交手,已过去七十七个刹那了。
叶孤城,或是林仙儿的全部的生命,不是结束在这一刹那,就是凋零在下一刹那。
木道人心里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两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偏偏一定要生死以搏?
当一个人的生命如花瓣彻底枯萎,一切又有何意义?
他突然有了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不是因为他已老了?是因为越老的人,越是恐惧死亡,还是因为他已越来越接近了生死的真相?
木道人忽道:“他们二人,到底为何决斗?”
老实和尚道:“因为此处是地狱。”
木道人道:“地狱?”
老实和尚道:“佛曰,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里对恪守清规戒律的和尚来说是不是地狱?对和尚来说不一定,但对许多女人,许多人来说,这里的确是地狱。
所以“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木道人摇头道:“和尚就是喜欢打机锋。”
……
这场雨仿佛愈来愈大,丁香树的紫意浓浓,树下的剑意却更浓,落花在雨雾中飘飞。
他们谁会赢?
决胜的关键又是什么?
林仙儿感受到叶孤城在黑暗中的剑风。
他的剑不仅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速度,更有一种毁天灭地般的强悍,仿佛是天外的雷电,雷电落下的刹那,就能摧毁人世间的一切。
这种“快”似已达到了人类剑招的极限。
林仙儿的剑呢?
她的剑也快,但却更“柔”一些,像是无形无迹的流水。
她的剑似已与雨水融在一起。
无边无际的雨水从天而落,流到从小巷的泥土里,流到沟渠,流到淮水。
……
木道人盯着这场雨,忽道:“道家有箴言曰,太一生水。”
先贤曾对着滔滔不绝的江河水流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水,就是时间。
据说八百年前的武当祖师爷张真人,曾在剑中顿悟了无上道法,羽化而登仙。
木道人望着天地,苍老的声音在雨中更显飘忽,他吟念道:“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
或许在“道”看来,时间与天地与万物,有一种相辅相成的紧密关系。
世上的剑招、剑术或许有千万种之多,但“道”不同。
因为“大道至简”,任何人走上剑道之路,最后会是殊途同归。
老实和尚沉吟道:“道士果然也会打机锋的。”
……
夜雨中,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划破了黑暗的苍穹。
就是在这时,还未听到雷声,叶孤城的右臂震动,他的巨阙剑已向林仙儿的颈脖落下。他手中那种瞬间辉煌万丈的光芒,正如仙人挥手间,在尘世落下雷电。
林仙儿的身形轻得如花如雾,侧身避过。
但这一剑的确是避无可避的。
叶孤城的“天外飞仙”已然臻至化境,它若真正出现在人间,就是必然要染血的。
小巷里的丁香花逐水而去,随剑风飞舞。
林仙儿侧过颈脖,乌黑的长发飘起,被他凛冽的剑气割下一缕。
她的肩膀已染血。
但她的剑,也在雨夜中挥出。
那是轻柔如水的一剑,却也是无坚不摧的一剑。
因为在剑挥出的一刹那,“刹那”就已消失,雨水凝在半空,连黑夜也已停歇。
在林仙儿的剑下,一切都已静止。
这一剑,仿佛就是水,是时间,是天地万物的伊始。
叶孤城的生命当然也完全静止。
但他看得到。
他瞪大着眼睛,看到了黑夜消失,雨水停歇,一时间,天地明亮而恢宏,仿佛人间已大亮,万物生机勃勃。
这宛如水中仙境般的景象。
他眼底却只露出恐惧之色,他想象不出林仙儿是怎么用出这一剑的。正如同他想象不到这个地方的诡谲和圣洁,会给他带来的那种奇异的恐惧感。
当这一剑完全落下的时候,雨水才开始落下,天地万物的时间才开始缓缓流动。
林仙儿这一剑,几乎已接近了“神”的剑法。
……
“天地复相哺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
木道人的声音近乎梦呓,他完全不能理解他看到的那一剑。
但他同意能感受到那种“恐惧”的力量。
“这一剑,世上有何人能与她匹敌?”
“可我几乎从未听过林仙儿,此人在剑道上的名声。”
老实和尚垂头道了句“阿弥陀佛”,道:“剑有名,而圣人无名。”
木道人叹道:“你的意思是,这位就是剑中之圣?”
……
挥剑的那一刻,林仙儿忽有了一种极其“惊讶”的感觉。
她并非没有意料到这一剑的发生。
只是她想到了过去,她所有的过去,过去的“林仙儿”绝对想不到她自己能挥出这一剑。
因为林仙儿向来是卑贱的,软弱的,茫然无知的。她甚至没有能在叶孤城面前站着的尊严,不要说她的剑能杀死他。
谁又能想到她能有这一剑?
这仿佛是一个奇迹……
但奇迹岂不是必然会发生的?
因为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万古长夜,是不是在等待着这石破天惊的一剑?
这平静如死水的,时间宛如凝固般的人间,是不是会因为这一剑而开始流动?
这一剑虽是静止,却也是流动。
林仙儿那种无坚不摧的信念,也许正因为她心中已有这一剑,她知道自己能挥出。
她甚至在黑暗中,透过那一剑,看到了“光芒”。
但这不过是个瞬间。
“光明”是这惊天一剑带来的,一个奇异如仙境的瞬间,当这一剑完全消失的时候,这一剑带来的光芒也消失了。
林仙儿的世界重归黑暗。
她知道小巷的天空又已黑暗,人间的夜雨仍绵绵不绝,血的气息随着雨水流淌。
林仙儿并没有那种胜利的喜悦,她如今很少有这种感觉,她心中只有一种怅然若失的痛感。
她没有收剑还鞘,只让雨水将她剑上的鲜血带走,染红了一地的落花。
在雨中,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
叶孤城脸色苍白地站在雨中,他感受到胸膛里的心尖在滴血,在刺痛。
他的生命已经在流逝,正如落花流水,江水东逝,不可能再倒流了。
但身体上的刺痛感竟缓缓地柔和了很多。
因为他看到了林仙儿的眼睛。
黑夜中,她的眼波哀伤如水,她眼里仿佛凝动着泪花。
世上最美丽的花是什么?
是叶孤城常在家乡看到的凤凰花么?
人类的泪花,那种悲哀和痛悯的泪花,也许才是世上最动人的花朵。
这朵花是为谁开的?
她是为了生活在这里的女人,为了公孙兰,为了在皇宫死去的人,为了南王世子,甚至是为了方才要杀她,如今即将死在她剑下的叶孤城?
“你……”叶孤城突然笑了。
……
这一刻,他在想,他一直以来是为何而战?
他是为了天下一统?为了实现他心中那个志在四方的“天下第一”的理想?
叶孤城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年幼时,远游至白云城的夫子曾教他杂家辩理之术。他自小习书练剑,文武兼备,但更钟于剑术,因为他认为“一力破万钧,一剑破万法”,他对诡辩之言更是从来噬之以鼻。
但此刻他心中竟蓦然升起一种福至心灵的感觉。
仿佛自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林仙儿就为他缓缓地打开了一扇封闭的门,最后在他生命即将逝去的这一刻,那道门已完全消失了。
“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
“天下无方,故所在为中,循环无端,故所在为始也。”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
天下四方的“成王败寇”和“尊卑贵贱”到底是什么?“爱”又是什么?他从前看不透的,仿佛刹那间都已通透了。
一点破,万法皆通。
叶孤城喃喃道:“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他当然已然不必再说。
他还想起了很多人,他想到了南王世子一直以来对他的恐惧,想到了公孙兰临死前的微笑,想到了陆小凤离开时的悲哀和无奈……
叶孤城过去并不觉得很触动。
他也许有过波澜,但任何人对他产生威胁,那种触动并不能动摇他坚如磐石的内心。
他为得到皇位,手段用尽,杀人如麻,他仿佛天生就没有太多人类的爱和感情。
但是现在呢?
叶孤城已明白林仙儿眼里的泪花是什么。
那是爱。
一种人类对人类的爱。
他虽已注定死亡,死亡正是永恒的,但“爱”岂不也是永恒的?
在永恒的“爱”中,一切的争斗落幕,此刻都如水般温柔流逝。
……
叶孤城笑得很悲哀,这一刻,他突然很想伸手,去触碰林仙儿眼里的泪花。
但他的手冰冷,比他的剑更冰冷。
叶孤城的长剑脱手而落,他看着林仙儿的眼睛,一个绝世的剑客,已经无力再抬起他的手。
他的眼里慢慢地开出了晶莹的花。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叶子终于开出了美丽的花朵,可他还没有嗅到那种花的芳香 ,顷刻间,花就已注定凋落,叶也已注定飘零。
多么遗憾,多么忧郁……
他就站在林仙儿的面前,但她甚至看不到,她永远也看不到他眼里的感情。
这是叶孤城的生命中第一次有这种感情,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他心中的痛楚仿佛比身体的刺痛更要强烈,更深刻。
是不是没有一个人的死亡,是真正无怨无悔的?
叶孤城凝注着林仙儿,眼神已渐渐黯然,他微笑着,嘶哑道:“林小姐,就让我葬在这儿吧……”
让他和他的长剑沾着小巷里丁香和雨水的气息。
让他在很多年以后,也许是千百年后,当雨水停歇,阳光下白云飘荡,他能第一眼看到,看到这里会不会像林仙儿所说的那样改变。
叶孤城垂着头,慢慢地跪在泥泞和湿润的泥土上,他的腿也彻底失去了力气。
林仙儿轻轻地道:“好。”
她走过去,在雨中抱起他高大冰冷的身体,那一刻,他的呼吸也彻底停止了。
她柔软的手掌合上了他的眼。
林仙儿低垂着眼睫,感受到手心下,叶孤城的脸庞被雨水打得那样寒冷湿润。
……
木道人的神色复杂,对着夜空深深地叹气,也许他应该想想叶孤城死后,他接下来要打算怎么办的。
但这一战对他心灵的影响和震撼却更大。
老实和尚道:“把叶施主交给和尚安葬吧。”
林仙儿看向他,他仍是垂着头,永远是那样的神态,双手合十道:“南无阿弥陀佛……”
他的表情和语气虽平静,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佛对世人的慈悲。
林仙儿点头道:“那就拜托大师。”
老实和尚忽然道:“林姑娘,你还是快些离开得好。”
林仙儿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因为,你也许还会遇到危险……”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又为什么要在此时提醒她?老实和尚都没有说,他的来历和他的行踪一样神秘莫测。
林仙儿握剑不语。
她今生遇到过的最强的敌人已死在她的剑下,她还有什么敌人?
她曾经的朋友,会不会就是她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