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决斗还不到十二个时辰。
京城的百花好像在一夜间都盛开了,芳香飘荡在家家户户。
一间很大的宅子,西门吹雪走到了院子里,他的衣裳白得一尘不染,腰间系着长剑。
院子里的下人正垂着头,打扫着树下的落叶,他一见到西门吹雪那双白得耀眼的鞋子,就匆匆要离开。
西门吹雪喜静,而且他若要练剑,身边绝不能有人。
但西门吹雪突然叫住了他。
西门吹雪冷道:“你叫什么名字?”
下人笑了笑,点头哈腰道:“西门少爷,小的叫马三。”
西门吹雪道:“你成家了么?”
马三很惊讶,西门吹雪不是那种会关心别人的人,更何况是关心他这样的小人物。但西门吹雪问他,他也如实道:“小的三年前就娶了婆娘了。”
西门吹雪道:“你提亲的时候,准备了什么东西?”
马三道:“小的当年准备了老娘给的三颗大珍珠,两块玉镯子,还有两匹新布。”
西门吹雪面色稍缓,点头道:“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马三谄笑道:“您尽管说。”
西门吹雪道:“你现在去把京城最好的卖珍珠和玉镯的店面买下来,还有最好的布庄也买下来,账记到万梅山庄的名下。”
马三惊道:“好,小的现在就去办!”
他说完后却迟疑了。
马三觑了西门吹雪一眼,想到京城里的风言风语,还有自己小赌的那几手,忍不住问道:“大人,您不是马上就要决斗了么,您这是要……”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要娶林仙儿为妻!”
……
西门吹雪不是纠结的人,现在也不是纠结的时候。
他很痛苦,但痛苦有时也让人清醒。
他知道自己对林仙儿动了男女之情,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动了这种感情,他从来不知道这种感情原来如此可怕。
他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是不是每一个男人的生命都要经历一次这种感情?
西门吹雪没有感受过任何爱情的甜蜜——那种甜蜜只在幻想中。清醒时,他只有深沉的痛苦、茫然和厌恶。
他原本对那地方的人并没有任何偏见,他根本连想法都没有,他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现在不一样了。
他觉得那里的男人和女人都令他恶心至极。
他们冒犯了他所珍重的东西。
西门吹雪一夜无梦,天亮时,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作为剑客,他平生最渴求的便是剑道至高。
林仙儿不仅是他尊重的对手,也是他年少起就倾慕的人。
若林仙儿答应他,他们从此结为夫妻。
过往之事他不愿再想,他也不会再踏入那地方一步,最重要是他已完全不能忍受其他任何男人再靠近她。
若她不答应,他亦全力以赴,与她一决生死。
若西门吹雪死了,便是死了。若林仙儿死了,他会将她安葬,他此生不会再有妻子。
与林仙儿一战,他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这是西门吹雪的想法。
……
紫禁城,皇宫的偏殿有一处地牢。
这是个很特别的地牢,修建得很干净,除了光线不太好,里面只关着一个很特别的犯人。
这犯人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怎么会在皇宫的地牢里呢?
他闯入皇宫当日,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他没有死,活得好好的,只是每天掉头发掉得厉害。
陆小凤想,他一个人住在这么宽敞的屋子里,旁的犯人一定都没有这样奢侈的待遇,就连他捆束四肢的锁链也极为不凡。
这锁链乃是天外陨石所铸,刀剑水火不伤,戴在人身上宛如压了一座大山。
不愧是他陆小凤。
陆小凤坐在地上,眼睛瞟着来人:“是你来了?我还以为送饭的来了。”
来的人是叶孤城。
叶孤城冷道:“你还不走?”
陆小凤也有些冷:“走……”
他突然觉得叶孤城是来送他上路的。
叶孤城道:“你早已能离开这里,那锁链你进牢里第三日就已解开,第四日晚你偷偷溜到太和殿中又偷偷回来了,每日戴着你就不嫌累?”
“不瞒你说,确实很累。”陆小凤苦笑一声。
他慢慢地起身,肩膀咯咔扭捏了几下,蟒蛇般缠在身上的粗壮锁链竟被轻易甩走,重重地砸在地上。
陆小凤盯着叶孤城道:“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叶孤城道:“你问。”
陆小凤道:“南王世子是你杀的?”
叶孤城道:“不是我动的手,但是是我杀的。”
陆小凤缓缓道:“他父亲病重,他又是你的学生,很听你的话,你何不让他当个刘阿斗?”
叶孤城道:“你又不是他,你怎知道他听话?”
陆小凤等着他说下去。
叶孤城道:“我不许他和外界接触,他却把消息透露给了别人,否则红鞋子怎么突然会派人杀他?”
陆小凤道:“但你早晚还是会杀他的。”
他一字字地道:“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道:“不错。”
陆小凤道:“我问你,你便答。你今日不会是来杀我的吧。”
叶孤城道:“我若想杀你,你活得到今日?你连我谋反的秘密都知道,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得四条眉头都发愁:“对,你谋反了,原来的皇帝呢?”
叶孤城道:“就在你脚下。”
陆小凤瞬间变了脸色。
叶孤城面色如常:“你不用担心,我还不至于吝啬到让你待在一个死人待着的房间里。他只是葬在了紫禁城中,这也是我对他的宽容。”
他冷漠苍白的脸庞渐渐又有了几分笑意:“你知道在我亲手杀了那位皇帝之前,他说了什么吗?”
他的笑容很真挚,仿佛又已想起了当日那位皇帝临死前的眼神。
无论小皇帝生前是多么淡然,临死的那一刻和常人也没有任何不同,他的血也和别人的血没有任何不同。
叶孤城竟有几分失望,但他难得很耐心,他盯着皇帝的鲜血一滴滴地从他的剑下滴落,盯了很久很久,他笑了……
陆小凤忽然一阵心惊肉跳,忍不住道:“他说了什么?”
叶孤城淡淡道:“他问,我本是世外仙人,为何偏要做乱臣贼子?”
陆小凤道:“那你怎么回答的?”
叶孤城道:“我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谓仙人在皇帝之下,也不过是一介奴仆。”
他反问道:“做贼子,是不是比做奴仆要高贵得多?”
陆小凤心底一片冰冷:“如今你已是皇帝,那我是不是贼子?”
叶孤城冷漠道:“贼子并不是谁都能当的,这要看你的选择。”
陆小凤呢喃自语:“选择……”
叶孤城道:“你知道我在京城召集两道总督,是要对北方用兵,收复失地,这是一件大事。如果这时候别人知道皇帝死了,有人在冒充皇帝,必然要天下大乱。”
陆小凤紧紧闭上嘴,眼底渐渐流露出一丝痛苦和挣扎之色。
叶孤城道:“你早明白这道理,否则你也不会一直呆在这里,花满楼一直在找你,你却不敢出去见他,因为你不知道要如何对他解释。”
陆小凤额上的青筋已在鼓动:“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便是剑术超凡,也不能从始至终不惊动禁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皇帝杀了,是不是有谁帮你偷龙转凤,有人将皇帝偷走,然后你才有机会杀了皇帝……”
他道:“这人是谁?”
叶孤城道:“你见过他,难道还猜不出?”
陆小凤怔了怔,道:“也许天底下只有一人能做得到,此人就是盗贼中的元帅,踏月留香的楚香帅。据闻楚留香从不杀人,难怪他当日并没有杀我。”
叶孤城道:“是他。”
陆小凤喃喃道:“天下闻名的盗侠楚留香,他那样的人物,为什么帮你做这种事。”
叶孤城道:“楚留香有一位义妹叫苏蓉蓉,是北地王女的近臣。”
陆小凤想到了当日叶孤城身边那道女声,也立刻明白了所有的问题,失声道:“你……你们在京城要找的人就是王女,你和苏蓉蓉合作,你不觉得你可能在与虎谋皮?”
叶孤城忽道:“谁是老虎?”
陆小凤流着汗,痛苦道:“你为何偏要这样做……”
叶孤城冷冷道:“汉家天下,天理道义,我做的有何不对?先帝软弱无能,江山北望数年,我虽自幼偏居南海,却明白祖辈基业不可忘的道理。”
陆小凤却笑了,他仰头大笑道:“真他妈的道理说的好,那你自己呢!”
叶孤城道:“我自己?”
叶孤城道:“我若当皇帝,必然也要当天下第一的皇帝。”
说完这句话,他就已要转身离开。
陆小凤几乎要跳起来:“你等等!”
他说完这句话却没有下文了,他还能再说些什么?
叶孤城侧过脸,平静道:“怎么你还想继续呆着,你虽被关在这里,但也肯定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他顿了顿,接着道:“西门吹雪是你的朋友,他的决斗,你不关心么?”
陆小凤道:“决斗,我却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要决斗,人与人之间为什么非要这样相互残杀……”
叶孤城道:“探子告诉我,西门吹雪羞辱了林仙儿在怡情院中的朋友,所以林仙儿找他决斗。”
陆小凤苦笑道:“意气之争,何至于此……”
叶孤城笑了笑,但他也只是笑了一下,对这两个人没有别的想法。
他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也许是在今夜,也许是在明晚。天下间千百万人的生死和命运都与他的一举一动休戚相关。
因为他是皇帝。
他的剑是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决的是王朝的命运和千百万人的生死。
一个王朝,一些旧制,有些事情叶孤城或许决心去做,或许能做得更好,但大多数的事并不需要变。
就像世上总是要有一个皇帝,总要有大多数人听从皇帝的命令一样。从前的皇帝是如何做的,叶孤城便是如何做的。
天下本就是靠这些自古以来的道理运行的。
紫禁城的日光明烈,叶孤城缓缓走出了地牢。
陆小凤瞪着他的背影。
这道身影还是很高大,他的长袍是金黄的,用最精贵华美的金线绣制的龙袍,这件衣袍披在天下最为尊贵的地方。
陆小凤沙哑道:“你为什么放我走……”
叶孤城没有回答他。
他是不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是因为自信,还是因为他也有不为人知的隐痛?
……
小巷子里有几个人在争执。
这种争执常常发生,尤其是在这种地方发生,只不过今天听起来尤其可笑了些。
虬髯大汉笑道:“这位小妹妹可是顶好的姑娘,王大娘绝不会看不中的。”
红衣女人“哎哟”了一声,娇笑道:“我的哥哥,王大娘出门啦,咱家这小门小户自个儿单干的,你跟我咋子讨价还价!最多我一百两收了,转头给王大娘去。你要是想要多,你等她回来嘛!”
他们身边有个年轻漂亮,看起来甜丝丝的小姑娘,她听着他们说话,再看看周围的环境,渐渐有种不好的感觉:“一百两银子打尖费,我如今没有……”
红衣女人瞪眼道:“咋的,小妹你知道这里是干啥子的不?”
小姑娘呐呐道:“住宿的。”
红衣女人看着男人,惊讶道:“她咋个还不知道呢,你哪里骗来个傻不愣登的傻妞哟?”
虬髯大汉黑脸道:“不收就不收,你多什么嘴!”
小姑娘眼神有几分警惕,也有几分茫然。
红衣女人道:“我们这里是卖的,卖皮卖肉的!”
小姑娘终于听懂了,她愣了一下,陡然跳起来转身就要跑。
“跑什么!”
虬髯大汉也来不及骂红衣女人,赶紧去逮那她,没想到猝不及防被小姑娘一拳打中了鼻子,痛得弯下了腰。
原来这小姑娘还会几招功夫的,功夫还有几分俊。
但虬髯大汉没那么容易对付,他哪里能让到嘴的银子跑了,她跑,他抓,她逃,他又抓。不大不小的地方,小姑娘身法有几分灵活,场面活像老鹰抓小鸡。
红衣女人还想着要不拦一拦,拦得住就拦,拦不住就拉倒。没想到凑巧了,又来了一个自家的讨债鬼。
“贱人,你骗我的钱!”那醉汉踉踉跄跄地过来,大吼道:“你不是说好了只跟我好的吗?我的钱差不多全给你花了,为什么背着我和别人好?”
红衣女人勉强笑道:“我哪里有背着你嘛……”
醉汉怒道:“我亲眼看到的,你前晚和那个打铁的赵大勾勾搭搭的,我去问了,还把他打了,这能有错!”
红衣女人跺脚道:“死鬼,我开门做生意的,那些话你都信,你还怪我,再说了你才给我几个子儿!”
那醉汉竟大哭道:“那你还钱!还钱!”
红衣女人怒道:“还还钱,你让老娘几个月白陪你睡?”
那边的小姑娘躲着躲着,突然大声喊道:“喂,这个也是她男人,这个也是。”
那醉汉也不知是不是真醉糊涂了,他吼了一声,红着眼就跑过去就和虬髯大汉撕打了起来。
虬髯大汉的脸顿时成了猪肝色,那个小姑娘精贵怕打了她损了价钱,这个男人难道他还打不得?
虬髯大汉挥拳道:“为了个臭娘们,你有病?”
红衣女人看傻了,那醉汉是她的发财树,哄哄得了,打坏了又少了个冤大头,她指着想跑的小姑娘骂道:“你个贱丫头,你倒打一耙想干嘛!”
小姑娘的脸红了:“我……我和你又不一样……”
虬髯大汉突然动了真怒,也动了真功夫,一拳猛虎下山把醉汉打趴下,气血愤涌之下,回头就要一记猛拳也把小姑娘干倒。
但是他在挥拳之前,他倒下了。
彻底地倒下了。
……
雾气中,一个黑纱、黑袍,看不清面目的女人走过来。
她腰后有剑,身形高挑,手很白,指甲很美,像雪中的玫瑰。
两个女人都盯着她看。
黑袍女人递了一张银票给了红衣女人,道:“给你。”
红衣女人吃惊地看了看倒地不起的虬髯大汉,又看着她的钱,却没有马上接过去。
她打量着她,神色犹豫道:“女侠,您……您是不是那种……”
黑袍女人摇了摇头,道:“给我喝口酒。”
红衣女人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她扭着腰把屋子边上的酒坛子递过去,把钱接过来,又倚着墙给林仙儿抛了个媚眼。
她娇笑道:“唉哟,女侠我叫红仙姑,你心肠怪好的,下次也来找人家嘛……”
她不知道自己抛给了个瞎子看。
黑袍女人没有喝酒,只是闻了闻,很快又递还给她:“酒不要喝太多,骗人也别骗得太狠,有些人要是气得狠了,说不定会做出些可怕的事…… ”
什么样的男人最可怕?自以为被女人骗得一无所有的男人最可怕。
红仙姑捧着酒坛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连忙娇笑着应是。
她会不会听呢?
大概是不会的,因为她已不是孩子。她懂得这些道理,但是她也要生活的,她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活着的。
黑袍女人没有多话,只是看向那位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脸颊通红,不知道是怒是羞的小姑娘。
“你的家在哪里?”
……
小姑娘叫田思思,长得很甜,说话也很甜,她是“锦绣山庄”的大小姐,她父亲的名头虽然不大,但在当地也是叫得出名堂的仗义疏财的田二爷。
田思思来京城,因为她听说剑神西门吹雪和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决斗的消息。虽然她爹说最近兵荒马乱,京城也不太平,让她不要出门。
但田思思不怕。
她在家跟镖师学过,自认是混江湖的。而且她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她从小就向往江湖上的大人物,很想要和他们交朋友。
没想到她偷跑出来,到了京城不仅钱被人家骗光了,连自己差点也被骗去卖了。
黑纱女人忽道:“大人物?”
田思思抬着头,那双弯弯的眼睛也是朝上看的,她眼里仿佛在发光。
“就是剑神西门吹雪那样的大人物,我听说他要杀的人,从来就没有活口的!”田思思的语气带着向往和思慕,仿佛西门吹雪在她心里是位了不得的大英雄。
黑纱女人没说话。
田思思接着如数家珍道:“还不止西门吹雪,我听说还有峨嵋派的三英四秀,华山派的枯梅大师,少林的老实和尚,武当的木道人……好多人也许都会来,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
她越说越激动,眼睛明亮:“这决斗真是闻所未闻,大家都很想知道这场决斗会是什么样子。”
黑纱女人却道:“华山派,这里也有华山派。”
田思思道:“当然了,华山派的枯梅大师也是大人物!”
黑纱女人摇头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大人物。”
田思思好奇地盯着她,她的声音听起来那样悦耳柔软,仿佛和她差不多大,但总感觉女人比她要成熟得多。
田思思眨眼道:“姐姐,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呢?”
黑纱女人道:“你不用记得,钱你拿着,别再轻易被人家骗了,快回家吧。”
她在巷子里走了一路,也是她身上最后的钱了。
……
田思思对她很感激,也很好奇。
她也许永远都不知道救了她的人就是那个所谓的“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
田思思从巷子里出去了,林仙儿却折了回来。
她有一段心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段往事,如今已记得不太清晰了。
那是个很冷的冬天。
她用五十两银子卖了自己,她从那种地方出来后,她回了一趟苦寒的家里,看了一眼她的父亲,然后她就走了。
她要去哪里呢?
她那时候快十三岁,还不知道自己会遇到来华山上香的龙夫人林诗音,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对上名震天下的小李飞刀李寻欢,更不知道她将来会遇到一个叫“阿飞”的剑客。
她一个人冒着雪走在山路上,那座山就是华山,华山有一处舍身崖,她准备去那里,她要跳下去。
那里的山很高,太阳很亮。
她走得很累。
她在半路上太累了,坐在雪地上休息。
她没想到有人要来驱赶她。
因为她今日来得不巧,华山上各派名门要在今日比武论剑,华山派的掌门千金要去北峰观战。她是坐着轿子去的,但这一段山路又恰好很窄。
男仆说她挡了路,要她让开。
她偏偏就不走开。
婢女打量着她的衣服和脸,骂她“哪来的小贱人,知道这条路是谁的吗,赶紧滚。”
她偏偏也不滚开。
大小姐等得有些不耐烦,但她是个有教养的人,没有要打骂,反而从轿子上扔了几块金条给她。
她冷笑着说:“我还要这东西做什么,我要去舍身崖,你知道我要许什么愿吗?”
男仆盯着她,突然掴了她一耳光,抓着她细细的胳膊轻易地把人拉开了,和抓一只鸟儿猫儿差不多。
她没有流泪,反而在大笑。
她对着皑皑雪山,在华山上仰头大笑着,嘶吼道:“我要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跪在我脚底下,我要男人死!”“我要所有女人的命,都和我一样贱!”
那一天,华山上的雪声萧萧,剑声清越激昂。
仿佛谁也没有听到这道声音。
大小姐没有说话,也许她听到了,也许没有听到。
婢女有些惊讶,忽然对她有些了怜悯:“她这是疯了……”
男仆摇头道:“快走吧,老爷和夫人还在剑道会等着。”
……
后来她遇到了很多人,好人也有,坏人也有。
后来但凡是个人出现在她面前,她都恨,她都要害。
是不是因为她早就不是个人了?
她要钱,她要很多钱,但她真正要的不是钱。
她看到别人过得幸福,她就不幸福。
她指使“梅花盗”侮辱那些女人的清白,一想到她们流泪的样子,她就开心。
她挑拨喜欢她的男人互相决斗,一想到他们血肉横飞,死状凄惨的模样,她就兴奋。她勾引小李飞刀李寻欢不成,她恨得想要咬烂他的血肉,她恨死他了。
她看到骄傲的飞剑客因为爱她被折磨得像条狗一样,她心里很舒服。
她那一生,阿飞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问她,也在问他自己:“我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的?”
很久很久以后,林仙儿也曾问过自己:“我为什么是这种女人呢?”
林仙儿回答不出来,她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她知道自己错了,但她没有认错,她不肯认错。
因为她不明白,她不明白“错”在哪里。
没有人会告诉她。
她好像生下来就是个贱人,死了也是贱人。
她临死前还在窑子里苦苦追问别的问题的答案:“阿飞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他真的不肯原谅我,哪怕是看我一眼?”“哪怕他是来杀了我也好,他为什么不来……”
这些问题是不是愚蠢,也不会有答案?
……
林仙儿走在巷角,她停了下来。
黑暗中,她惊讶地嗅到了淡淡的花香。
这地方也会有鲜花盛开么?
她看不见这花的样子,也不知道这花的名字。
她的剑在轻轻呼唤着她。
她终于有了反应。
林仙儿抱着剑,剑仿佛也在拥抱着她,剑的怀抱冰冷而沉默。
“你想要和我说话吗……”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呢喃,仿佛在梦呓:“我问过自己很多问题,我问自己。”
“我一生都是被人家当做烂泥落花,踩在脚底践踏的,为什么还要再来一遍?”
“因为我想见一个人,为了见他,失去容貌,失去武功,失去光明,无论遭受什么,我都可以忍耐。我愿意用一切,换他回来。”
“我是为他活的,也是为他握剑的。”
剑影在颤动。
剑的影子越来越长,是不是因为光越来越远了?他和她的距离是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了……
林仙儿凝望着远方,柔声道:“我没有想过要做些别的事情,我不敢去做,我甚至不敢去想,想得越多越难受,我只是远远地看着……”
她问自己:“可是为什么我只是想,为什么不去做呢?”
“我为什么不去改变呢?”
如果一个人真心觉得自己错了,就一定会去改变自己,因为她发自内心地想要这样做。
如果一个人觉得这世间错了,她也定然会去改变,改变世上一切她能够改变的事。
当林仙儿去做的那一刻,就已经找到答案了。当她遇到孙蝶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一样了。
她今夜要去找寻她真正的对手。
她和西门吹雪有过争执,但并没有仇恨。她和叶孤城更没有,他们是真正的萍水相逢,在她心里,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人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这两个人只有一点不同。
她若与西门吹雪一战,无论生死输赢,也许都不能改变太多,她若与叶孤城一战,改变的事情就太多了。
林仙儿慢慢地放开手,飞剑静静地悬在她身边。
她拔出了另一把剑。
她眼前只有黑暗,这世界的确总是黑暗的,也总有人为了“公理”“正义”怒而拔剑。
天子之怒,流血千里,匹夫之怒,尚且血贱五步,娼妇之怒,又待如何?
其实她心中的愤恨已几乎被磨平,和无边无际的绝望与泪水揉在一起,就像是绵延不绝的雨水和河水。
但这已不重要,她拔剑之时,第一次有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勇气和决心。
并不是任何人给予她的。
是林仙儿自己明白,她非这样做不可。
……
北地,边城。
两个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这里很安静,是因为最近死的人太多了。
一种永无止尽的血和仇恨融在一起,甚至只要远远地有人点起火光,立刻就有血花能盛开在这片土地上。
这里没有什么很大的江湖势力,没有什么“山庄”,也没有什么“城主”,甚至连个像样的“镖局”都没有,但朝廷的控制也很薄弱,前任的郡守早就死了,快三年了也没有新任郡守过来,但北方也没有派人接管这里。
燕十三在这里已待了几个月了。
铁开城抬头看着他在夕阳下的影子,还有他的推车,问道:“你不去京城么?”
他的声音有些哑,从少年到男人的那种沙哑。
燕十三没有回答,他的面孔模糊在如血的残阳中。
铁开诚道:“林仙儿出现了,谢晓峰肯定要去找她的,再说了你不是也想看看西门吹雪那小子够不够格当你的对手么?”
燕十三摇头道:“这么多年过去,我想要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谢晓峰。”
铁开城道:“你真的不去?”
燕十三道:“怎么去?你看看他们?”
他抬脚跨过地上的“人”,大多数是男人,还有女人,甚至还有半大不小的孩子……
燕十三仿佛不需要探他们的呼吸,他很清楚地能分辨出哪个是死人,哪个是活人,他轻松地扛起来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断了腿的男人,把他送上了那辆推车。
铁开城不是光说话,他也在帮燕十三捡人。
铁开城叹道:“你不是个剑客么?什么时候成了大夫了?”
燕十三道:“需要我是个大夫的时候。”
他突然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满是血,他呢喃道:“我如今救过的人,恐怕比杀过的人多得多了……”
对一个剑客来说,这到底是什么滋味?
燕十三回头看向铁开城,这是个极有天分,也很年轻的布衣少年:“我好像没教过你医术吧。”
铁开城瞪着浓眉大眼,无言以对。
燕十三想一出是一出,满意道:“好,你待会就给我打下手。”
铁开城点头道:“好好好,我打下手!”
燕十三忽道:“不对,我也许能走了。”
铁开城惊讶道:“为什么?”
燕十三眯着眼睛,盯着远处一群穿着灰色衣袍的人,看不出是男是女。
灰衣人的脚步忽隐忽现,影子仿佛也是忽隐忽现,这是怎样一种奇异的武功?它甚至不太像武功,更像某种传说中的“仙术”。
燕十三道:“因为麻衣教的人来了。”
……
林仙儿回去见到薛冰的时候,薛冰仿佛魔怔了,嘴里一直念着“仙儿,仙儿”这几个字。
她一见到林仙儿,眼底都在放光。
林仙儿道:“我去找小容说几句话。”
薛冰连连摇头,她连忙把人拉进屋子里,缎子衣裳,胭脂水粉,珠花耳环都已在桌上整齐摆好了。
她用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林仙儿。
林仙儿笑了笑,递给她一朵花,温柔道:“我是去杀人,不是去嫁人。”
不知道是她从何处拾来的花,茎叶无刺,带着淡淡温暖的花香。
薛冰接过花,心好像都要化了。
因为她的花,更因为她的笑。
任何人看到这笑容,心都会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