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雨天连绵,每日天未破晓,杨铮就匆匆来到六扇门的公房内。
他是个黝黑瘦削、身材强壮、不到三十岁的汉子,如今已做到了六扇门一把手的位置。
能做到这个位置并不容易,因为他没有家世背景,也不喜交集奉承。他不像有天下第一捕头之名的金九龄那样长袖善舞,在官场和江湖中都如鱼得水。
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他做事效率很高,且从不徇私,这使得他得到了一位朝廷清流熊晓庭的赏识。
他手底下抓到的犯人,无论是江湖名门还是朝中勋贵,他谁的面子都不肯给,都说他这人手段冷酷,铁石心肠。
杨铮也不在意旁人怎么看,他最近一直都很忙碌,今日尤为如此。
他有两件事要去做,都是不太好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礼部侍郎周慧在上朝时特意提及,曾经六扇门总捕头金九龄被私自逮捕关押一事,圣上龙心不悦,认为金九龄是朝廷官员,无论如何应由朝廷处置,天家威严岂能冒犯。
杨铮和金九龄的关系并不好,但是这是上头的命令,他也没有办法,便让手底下的老郑和小虎子奉旨去薛家拿人。
第二件事是吕素文很早就来找他,他虽然一直很希望她来找他,但她来是因为她的好姐妹思思。
思思失踪了好几日,吕素文希望他能帮她找一找。
……
杨铮看着吕素文疲倦的眼睛,只好温柔地答应她。
“你没睡好,先睡一会儿吧。”他说道。
班房里有一张床,是杨铮的床,收拾得简朴干净,是他在繁务之余休憩片刻的地方。
吕素文有些迟疑,杨铮摇头道:“他们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杨铮说罢就把她抱上去,扶着她的发髻轻轻松开钗子,如瀑的青丝乍然倾泻。
吕素文咬着嘴唇看着他。
杨铮微微一笑,笑得很温暖。
吕素文没有抗拒,因为她的确累了,头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她蜷缩着睡,睡得很熟。
枕头是雪白的,她的长发乌黑。
杨铮就坐在床边,黑豹般沉默的眼睛注视着她,过了很久很久,一只干燥宽厚的手掌才轻缓地触摸着她枕边的柔丝。
他与吕素文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但她少时家中出了变故,她不得不卖身葬了父母,两人背井离乡分别多年,重聚时却是不同光景。
她是怡红院的大姐,他是六扇门的捕头。
她不肯嫁给他。
杨铮知道她的顾虑,她担心自己的身份会影响他的前程,会让他招来同事的嘲笑,她甚至不太愿意见他。
只是杨铮“包”下了她,若他去怡红院“点”她,她就不得不出现在他的面前。
天底下竟有这般苦涩的事。
但杨铮也只能把这种苦藏在心里,因为他知道她过得更苦,比他苦千倍万倍。
他每一次去怡红院,也是像今天这样,沉默地看着吕素文熟睡在身旁。
他来怡红院,只是因为想见她,不愿与她离别。
但杨铮并不喜欢那里。
若世上还有什么男人不喜欢怡情院怡红院这种地方,甚至对它们深恨痛绝。这个男人或许就是杨铮。
他不知道那种地方害了多少弱女,但它们偏偏合法的,而他偏偏是六扇门的捕头,他甚至需要去维护秩序。
近来江湖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剑神西门吹雪和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相约决斗一事,不知道是谁把这事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两人的决斗就在那地方。
杨铮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一直觉得江湖中人的决斗无聊透顶,有这种功夫为什么不去做些别的事情?一男一女的决斗虽很新奇,但他也没兴趣看。可到那时候杨铮恐怕不得不去,免得人多闹出事端来。
恰好这时候老七回来,杨铮对老七挥了挥手示意他去外面说话。
老七一看吕素文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声不响就出去了,他是杨铮的下属,向来对杨铮很尊敬。
杨铮走出来道:“你负责怡红院那块儿的巡逻,认不认得一个叫思思的女人?”
老七摇头道:“不认得,我帮头儿留意。”
杨铮叹道:“你找我什么事?”
老七低声道:“是刑部尚书传唤你,说是为了金九龄的案子,熊尚书也叫你去一趟。”
杨铮想着这件事说大也不大,却是要耗点儿时间,他回头看了一眼睡得恬静的吕素文,轻轻合上门便出去了。
等他忙完回来,已是黄昏细雨时。
杨铮轻轻地打开那扇木门,他心里充满了柔情,只见淡淡的光透过窗子洒在铺着竹席的小床上。
那张小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簇发丝留在雪白的枕头上。
发根整齐,是被利器斩断的。
……
江边的春明居茶馆,一个青衫长袍的青年人正对在门外的春雨,慢悠悠地喝着茶。
他腰间玉带插着的弯刀现在放在桌上,这柄刀很薄很轻,弯如弦月,青如湖水。
刀上刻着七个字:“小楼昨夜听春雨。”
青年轻轻叹息,身旁的女人已用一双纤纤玉手在为他泡茶,女人的眼波如水,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温柔和仰慕。
两位美貌婢女也伺候在青年前后,她们看向他的眼神也很温柔,和他的关系仿佛亦是十分亲密。
“爷,你有心事?”女人柔声问道。
青年抿了一口茶,叹道:“你不担心?”
女人道:“担心什么?”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注视着她道:“担心我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女人咬着红唇,忽然也凝视着他,温柔道:“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担心,因为我知道无论你做什么事情,你心里最重要的女人都是我。”
她也许早已有预感。
两人成婚几年,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感情还是非常要好,但女人能感觉到男人对她的热情已在渐渐消退……
青年感激地看着他的妻子,他伸手紧紧握着她柔软的手,亲吻她的脸颊。他觉得能够拥有这样美丽、温柔、体贴,深爱着他的妻子,实在是他一生的福气。
这女人名叫青青,这青年的名字叫丁鹏,两人都是第一次来京城。
丁鹏来京城只是为了一件事,为了西门吹雪和林仙儿决斗的事情。
这件事虽然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恐怕不久之后就和他有关系了。
因为他要出名!
因为这场决斗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西门吹雪本就是江湖中最引人注目的人之一,而林仙儿虽是最近才声名鹊起的,但据说见过她真容的人,都毫不怀疑她就是天下第一美人。
这场决斗和以往任何一场决斗都不一样,它听起来似乎更新奇,更刺激。
“天下最强的剑客和天下最美的女人,要在秦楼楚馆一决高下。”
也许天底下有更强的人,也许有更美的人,但如今所有人都这样说。无论真相是什么,这种说法似乎更能挑逗大家的关心,比男人和男人的决斗更叫人关心。
于是很多人都在赶往京城想要“见证”这场决斗。
有人想要见识剑神的风采,有人想要一睹美人的芳容,还有人很关心这两人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决斗,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丁鹏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不是来见证的。他把这当成了一个机会,一个踏脚板,他若想要出名,还有什么场合比这种场合更容易让人出名!
若是有谁能在决斗中从剑神西门吹雪的剑下救走林仙儿,杀了西门吹雪,岂不是既获得了名声,或许还能得了美人的芳心?
这是极少数人的想法。
丁鹏自认是这极少数人,虽然他不一定真的要那位美人,他毕竟记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但挑战西门吹雪一事,他势在必行。
他有这种自信,因为他已经赢过了很多人,青城、华山、嵩阳的高手在他手底下走不过一招,连“岁寒三友”的梅花、墨竹也死在他的魔刀下。
很快他的想法就发生了动摇。
因为茶楼中又来了三个人。
……
两男一女,坐在一桌。
青青在悄悄观察这几个人,这三人的武功连她也瞧不出底细,只看得出他们气质不凡,仿佛都有一种无以伦比的风采。
青青是女人,也更格外关注女人。
那位女人是个剑客,一身白衣如覆霜雪,她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她动人的美丽和风姿,令她也不由得心生赞叹。
只听其中一位蓝衫男人微笑道:“这么多年不见,本该和你们喝杯酒的。”
黑衣男子淡淡道:“我要见到她,才能喝酒。”
白衣女人道:“我也这样想。”
蓝衫人有些惊奇,笑道:“你们不会连喜酒也没有请过别人吧?”
白衣女人和黑衣男子对视一眼,眼底都露出温暖之意。
女人微笑道:“自然是这样。”
离别多年的第一杯酒,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决定要留给最念念不忘的友人。
这是一种友谊。
这种纯洁而深刻的友谊正如爱情,玫瑰般芬芳弥久,在两个人的生命中都无可替代。
女人道:“你是什么时候来京城的?”
蓝衫人叹息道:“我和你们一样,也是最近听到消息才来的。”
女人缓缓道:“那人真的是她么?她这么多年没有消息,一听到就是她和那个西门吹雪决斗一事传得沸沸扬扬的,若不是听到她的名字,又听到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我还真不太肯定,若万一不是……”
蓝衫人淡道:“你觉得除了她,天下还有谁配得上这名号?”
女人神色黯然道:“也许是,只不过我觉得她是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她的。”她语气中透着一种很哀伤,很沉重的感情。
蓝衫人叹道:“她若见到你,见到你们,一定很高兴。”
黑衣男人方才便在盯着他,敏锐道:“你认为她见到你,就不高兴了?”
蓝衫人道:“她也许早就把我忘了,从来没有想起来过。”
女人道:“那你呢?你有没有想?”
蓝衫人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缕惊讶的笑意,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么?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两夫妻这才放下心来,展颜相笑,以茶代酒,也是相谈甚欢。
他们说了许久许久……
他们也许知道有人在听,但他们的境地,是不是早已经不在意了?
丁鹏“咯咯”握紧了拳头,也握紧了桌上的那柄弯刀。他握得很紧,因为他突然不自信了起来。
这把魔刀、这魔刀的武功,原本是他的妻子青青的。
现在当然已完全是他的了。
丁鹏已用得很好,非常好,好得他想象不出自己怎么会失败的。
他第一个想要挑战的对手就是曾经公认站在剑道巅峰的,那位神剑山庄、翠云峰、绿水湖的三少爷谢晓峰。他甚至给神剑山庄发下过请贴,只不过谢晓峰云游多年,早已不知去向,不知道有他这样的人存在。
于是他的目标就变成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叶孤城是一城之主,偏居南海,而向西门吹雪挑战仿佛更容易些。
西门吹雪和他年纪相仿,却早已名满江湖,剑神一剑,天下群雄莫敢不服。丁鹏虽初出茅庐,却自认本事不比任何人差。
但他如今却干坐在这里,连喉头也紧张得堵住,好像连对别人搭话的勇气都没有,尤其是那个蓝衣男人……
他有种温柔淡然的气度,却有一种“死”的气息。
青青担忧地看着他,道:“你怎么了?”
丁鹏陡然握刀入鞘,他猛地站了起来。
恰好是在这时候,那几个人已悄然走了,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春雨中……
青青握着他的手腕,垂眸凝着那把弯刀,叹道:“你是不是在想他们是谁?”
丁鹏盯向她,动容道:“你知道?”
青青垂头道:“你知道我身份有些特殊,我虽不在江湖行走,但江湖中的事情,我知道很多……”
丁鹏道:“你说!”
青青道:“那两位伉俪气宇非凡,身携黑白双剑,夫人又是天姿国色,想必是有中原西域双璧之名的一点红和曲无容。”
“那位蓝衣人气息内敛,恐怕到达到返璞归真的境地,我本来猜不出,但见他龙章凤姿,优雅从容,又和那二位关系匪浅,我想他莫不是……名动天下的香帅楚留香?”
丁鹏听到“楚留香”这三个字,眼底骤然闪过一丝狂热的光芒,比方才说起西门吹雪、曲无容、一点红等人更甚。
这种狂热,正是对成名的狂热。
他的无力和紧张感渐渐褪去,他的勇气和血气涌起。
若那位蓝衫人是别人,丁鹏恐怕会有些受挫,有些难受,但那人若是楚留香就不一样。
楚留香、谢晓峰、燕十三……这些人虽已不年轻,但这些名字却不朽,如今说起这些名字仍能让大多数人从心底里尊敬和拜服,哪怕他们如今大多已不在江湖中也是一样。
丁鹏凝着门外的雨,仿佛注视着几人远去的背影,他握着那把弯刀,听了一夜雨声。
他出身贫寒,从小苦练,就是想要出人头地,他想成为这种人。
……
京城,薛府。
薛冰坐在院子里的梨花椅上,她红着脸颊,咬牙道:“有人捞他,趁我不在,直接把人带走了!”
她生气当然是为了金九龄的事。
林仙儿有点惊讶,但不意外,她道:“其实金九龄是个聪明人。”
薛冰惊道:“你居然还夸他?”
林仙儿沉默了片刻,接着道:“他知道他动了你,我和陆小凤都不会放过他,所以他那日故意一直说那种话激怒你。”
他看出来自己激怒不了林仙儿,能被激怒的只有是薛冰。只有她能开口让林仙儿和陆小凤退让,只有她感觉被羞辱,被激怒,想要留着人在手上慢慢折磨,只有这样金九龄才能留着一口气,吊着一条命。
薛冰仿佛也慢慢想通了,她眼巴巴地看着林仙儿,苦涩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不该想着折磨一个人的。
一个人若是有错,应该受到的是惩罚,哪怕是死,也不该是折磨。
林仙儿顿了顿,轻声宽慰道:“他走了就算了,他房里的确有绣花大盗的绣花样式,这物证六扇门也知道,如今把他人带走,说不准会处置的……也不是你的错,我当时没有拦你。”
薛冰低头闷了半天,突然问道:“你真的要和西门吹雪决斗?”
林仙儿淡淡道:“他若敢来。”
薛冰眯起眼睛,想起那天的场景,悄悄问道:“你们是不是认识?”
林仙儿道:“认得。”
薛冰同情道:“看在我去万梅山庄做过客的份上,我会给西门吹雪多烧点纸钱的。”
她仿佛丝毫不怀疑林仙儿会输。
她凭什么这么肯定?
林仙儿微笑道:“他是陆小凤的朋友,你好像没有劝我的意思。”
薛冰神色变得很冷漠:“他惹你生气,他就该死。”
林仙儿叹了口气。
薛冰拍案道:“放心,我把全副身家都压给你了,你和西门吹雪如今是三比一。”
林仙儿惊讶道:“他们觉得我的胜算这么大么?”
薛冰突然紧闭着嘴。
她哪里敢说,在她做庄开盘之前,根本就没有人赌林仙儿和西门吹雪谁输谁赢!
大家都觉得西门吹雪不会杀林仙儿,都在想他是不是要娶老婆了,都在赌这位天下第一美人决斗后会不会嫁给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性格,江湖谁人不知?他剑下并非不杀女人,却不可能和女人决斗,更别提和女人约在那种地方决斗。西门吹雪毕竟是个男人,林仙儿又恰好是个女人,还是个天下第一的美人……”
“男人若是遇上了女人,他做出什么荒唐事情来都不奇怪。”
总而言之,女人和男人的名字若挂在一块儿,似乎是不可能不传出些绮闻的。
林仙儿近日都在院里教小玉练剑,外头的风言风语薛冰听了,却也不会告诉她。
院子里有个孩子在花丛中奔跑。
这孩子正是小玉。
自从那日盒子会后,林仙儿便让小玉借住在薛冰家中,连照顾她的水花清也接过来。
小玉一路跑来,好像一点儿也不喘气,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道:“林姐姐……有人找你。”
如今想来找林仙儿的人当然是很多的,不过都被薛冰派人赶走了。
薛冰脸色微白:“我吩咐了府上谁也不见。”她冷冷笑道:“谁敢闯,我剁谁的手!”
林仙儿忽然站了起来。
她的感受很奇妙。她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种很熟悉的脚步声。
来的人,一共有三个。
这三人的声音都很熟悉,很遥远,遥远得仿佛是从经年的大漠传来的。
是曲无容、一点红和楚留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