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游丹庭做出决定后又过去了数十日，某一日，她终于将一切安排妥当，便邀了知交好友们到碧罗山来热热闹闹地聚了一场。
细算下来，这两年风云骤变，许多人竟许久不曾见过面了，如此聚到碧罗山一番叙旧，论道谈经，也有当年就识得傅驭的认出人来，几个问题下来，倒把傅驭治得服帖。
至深夜后，小院中人皆陆续散去，只余几个最亲厚的仍在闲聊，白日热闹时无暇提起的话也能在此时说了。
贺东仪笑道：“不必挂心，你去你的。白河城那边好着呢，要是有什么为难的，我早跟你开口了。那时……”她叹了口气，“荔环的出身，我一直都知道的，是忘了同你说……后来她同我认错，我才知道这孩子这么傻。”
韦荔环乖乖地坐在她身后，垂着头听师尊代她告罪——这里独她一个小辈在屋内，如阿雪缇铃等人，此刻都在院中嗑瓜子儿看金契和自己打架。
这俩谁也灭不掉谁的意识，说起话来跟相声似的，实在有趣，连金契自己也又气又笑。
听着外头传来的声音，游丹庭道：“我也是顺水推舟，怪不着她。倒是我当时忘了同她说清楚。”
秦月净深以为然：“是啊，不然我就——”就直接灭掉这个在她眼皮子底下投敌的人了。不过，看了眼在场众人的神色后，秦月净很机灵地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为着缓和气氛，她又起了另一个话题：“魔界挪过来的那些修士也挺好的。青桃和元仙君都可以作证，你就不必操心了。”
对那些修士来说，月轮观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确实就是最好的。
按青桃之前告诉的游丹庭的，这两年来，已有许多修士重整道心，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月轮观，也有一些宗门听说了这样一回事，派人来寻过人，别说，还真寻到了几个失踪多年的门人。
环境一变，人的心态自然会变，月轮观那边是游丹庭最不担心的。
说起来……
“元翡呢？清露道长也不在。”方才不是还在这儿坐着？
李悉道：“都同鹤观去散步了，”顿了顿，琢磨道，“他们倒似老友一般。”
说不定就是。游丹庭想到自己从前还同君鹤观说要介绍元翡给他认识，不由失笑。
“姊姊？”坐在左手边的青桃疑惑。
“没事。”游丹庭摆摆手，见众人都看着她，也不知该怎么说。
鹤观啊。他说的有些话也是不能信的，什么在碧罗山结界破灭后才做的梦，这谎话比阿雪说得还不如。
其实不用谈其他，只谈为何只有他与殷素之会做那个预知一般的梦，就知道中间可能会发生的事了。
比如说，前世她的魂魄在此界游荡过那么多年，殷素之为何并未发觉？他当真没有发觉么？如果发觉了，甚至说，猜到了鹤观与阿雪共谋之事，他会做什么呢？
鹤观天性谨慎缜密。启动禁术不等于一劳永逸，重新开始不等于直接胜利。阿雪支付禁术所需的所有代价，鹤观也一定会做点什么，向过去送点什么。所有人都在挣扎。
其实心是操不完的，事情也是做不完的。
于是举起酒杯，笑得轻松：“来来来，杯莫停。”
……
沿着山谷散步，顺便将众人送到安排好的房间中，一路下去，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住在山下的顾秀麟，还与游殷同行。
说来，以后碧罗山就没什么人了，顾秀麟倒不必守在山下了。
今日游丹庭已向秦月净提过此事，秦月净还是放养态度，说秀麟自己决定就好，不过，她会问问的——据游丹庭观察来，秦月净说完没一盏茶就把这事忘了。
顾秀麟听罢，摇了摇头：“妖尊，我就在这儿挺好的。很清净。”
大概是觉得自己拒绝得太直接，她又补充道：“江里住着很多水族小妖，我挺舍不得它们的。”
游丹庭也想到她会如此答了，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将顾秀麟送回江边后，便要打道回府，一转头，殷逢雪默默看着向东而去的江水，似欲言又止。
“阿雪？怎么了？”她疑惑。
殷逢雪回过神来，朝她笑笑：“没事。回去了么？”
按照之前说好的，明早送走客人后，他们就回仙界了。人界未竟之事，今日游丹庭也都一一沟通好了。
碧罗山的事业由白河城承担，至于月轮观里的修士们，也会陆陆续续送到白河城去，现在缇铃他们都在白河城，以后青桃大概也会过去，游丹庭没有细问，个人有个人修行的路。
仙界那边么，裴自雨当真是急于卸下担子，游丹庭从某些知情人那里听见过某些传闻，似乎当年裴仙君与前神尊有什么龃龉，如今，他也着急去找什么人。
真是奇了。游丹庭把想法分享给殷逢雪：“我原以为仙界应该是……无情无欲的样子。”
这不能怪她误会，实在这些年修士们都是这样传说，这样做的。现在看来，倒像是因为修行不易，仙人一旦有什么私心，就极容易引起巨大动乱，故而以“无情无欲”之言此自勉自省。
殷逢雪道：“其实……只要不伤害他人，自己悄悄堕魔也是没事的。”
自己？悄悄？听起来很考验理智。难怪前神尊堕魔的事没一点风声。
出于种种考虑，游丹庭并没有直接应下天人清众仙的病急乱投医，而是与裴自雨商量了，先不说继位不继位的事，试想，天人清诸仙，难道真挑不出一个能继位的么？还是慢慢把事务熟悉了再说吧。
游丹庭道：“阿雪，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上得仙界——此处是没什么黑夜白天的，仙宫中时时刻刻都有仙人道童来往——游丹庭早同裴自雨打过招呼，这几日她会下界访友去，不好忽然出现在仙界，故此避人选路，总是举棋不定十分纠结，好几次都险些撞上人。
最后殷逢雪都被她的坏运气逗笑了：“丹丹，不如我来选吧？”
如果真是运气的话，他的运气果真好，选的路都是游丹庭从没去过的小道静巷，一路通畅无比，却能听见隔墙外仙人们步履匆匆、谈笑论经之声。
像这样牵着手，从几乎无人踏足的小道中走过。好像私会。游丹庭没把这个不大正经地想法说出来。
不多时，终于走上了玉曲桥，游丹庭又开始纠结，那一段记忆并不太清晰。是哪颗星星呢？
殷逢雪等了片刻，见她又选不出了，便指向最近的那一枚：“会不会是这颗？”
他说是，那应该就是了。
她不再犹豫，抬手握住那点星光，一阵天旋地转过后，睁开眼睛，眼前却并非她想象的是高楼大厦华灯霓虹，反而和碧罗山所在的那个人界相仿，以至于她与殷逢雪的装束在此地毫不违和。
游丹庭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按照时间线来说，要很多很多年后，那个她才会出现。可是，过去已经改变，那个未来还会出现么？
正怔忡时，识海中闪过一行文字：“可通过宿主记忆进行未来模拟，是否使用该功能？”
什么时候有这个功能的？
“提示：该功能与幻境模拟记忆原理相通，不属于新功能。”
那就，模拟吧。有点自己骗自己的意思。不过，领会精神就好。
她按下确定选项，眼前古色古香的场景立刻分层四散，片刻后，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在她眼前。
多少年没见过这场景了。她想象过无数次，假如有一日能回家——
碧罗山和这里，哪个更像她的家呢？
这都是无用之思。轻吐一口浊气，将那点怅然若失赶走，游丹庭把系统捉出来：“带路。”呵呵，她已经不记得回家的路该怎么走了。
系统沉默地打出一份城市地图，地图上落着三个红点，看位置，一个是游丹庭与殷逢雪此刻所在，一个是家，那剩下那个是什么呢？
系统察觉到她的疑惑，打出一行字：“是本界的另一个宿主。”
这冰冷的文字啊。游丹庭把系统光晕捧到一直乖乖看她操作的殷逢雪面前，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阿雪，我喜欢之前那个系统……”
殷逢雪微微一笑，片刻后，系统恢复了往日的聒噪：“啊啊啊宿主！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就被迫功成身退了！啊我好恨！”
游丹庭好笑地戳戳这个跳来跳去的光团：“你恭喜过我的，忘了？”
系统道：“就一两次，那怎么行！”
“已经很好啦。”
隔着朦胧纯白的光，她笑着看向殷逢雪：“有见过这时候的我么？想不想去看看？”
“只见过一次，”殷逢雪诚实得开始不好意思，“想。”
系统更亮了：“我来带路我来带路！”
隔着一条街，游丹庭和殷逢雪同时看见了对街正和朋友在护道树下散步的高挑女孩。
刚刚泛起冷意的秋天，她穿着中袖长裙，长发披散着，整个人越发高挑。她走路时慢吞吞的，又因为太固执，朋友们都放满了步速陪着她。
“我下周末回家，你呢？”
女孩说：“下周啊，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朋友惊奇地看着半眯眼睛的她：“你昨晚干嘛了这么困？”
“就睡觉嘛，”女孩道，“一到秋天我就容易犯困，我爸妈说我前世可能是小熊，需要冬眠……”
她们悠然地从整齐的护道树下走过，直到再也看不见，游丹庭才收回目光。
真平静啊。这是看着那个自己时，她脑海中闪过的想法。
没有腥风血雨，或许有一点小烦恼，总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真是幸福。
殷逢雪道：“我知道很多个像这样的、再过几百年仙界也找不到的地方。”如果她想，他们随时可以过上这种生活。
游丹庭偏头看他，发现他当真是认真在说后，不由一笑：“不用，现在这样也很好。”
她已经不会再为那些事烦恼了。从零开始的二十多年，似乎真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好啦，再等一会儿，碧罗山的天就亮了，我还要带你去看看我以前住过的地方，时间匆忙呢。”她笑着，牵着他的手，转身向系统指引的方向走去。
殷逢雪跟着她的步子，缓慢地向前走去。目光落在她的后颈上。高挽起的鬓发下，衣领半掩间，有一道金色的雷击纹路。那是天劫留下的痕迹，长长地刻在她的脊背上。就是这道劫雷，险些夺走了她性命。
“阿雪，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殷逢雪回过神：“什么？”
“在这个世界，我爸妈是……什么？”
系统抢先回答了：“本体是傀儡人。个性是某人赋予的。”
“阿雪？”
殷逢雪有点不好意思：“是我记忆中的爹娘……我也想不到其他的了。”
游丹庭回眸，似乎没想到这个答案，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目光却又朦朦胧胧的，似乎在回忆什么。
“那很好啊，”她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真的……太好了。”
越说，她声音越小，到最后一字已成喃喃，连脚步也停了，神情竟有些呆怔。
街边灯牌的彩光落在她侧脸上，殷逢雪也没有说话，大概如游丹庭所说——不知该怎么说，就是，太好了。能让你感到幸福，哪怕只是短暂一刻，也真的太好了。
在这安静无比的一刻中，系统却忽然喧闹起来：“宿主，时间快来不及啦！”
像是从梦中惊醒，彼此都下意识牵紧了对方的手。
他们相视一笑。游丹庭指着这霓虹城市的某幢大楼——可能是这个方向，也可能不是，但那笑容温柔而明媚，对心之所向更是确定无比。
她是这样说的：“走吧，我们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