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傅驭都用一种要把自己醉死过去的态度喝自己当年酿的酒——没人管他。

    某日清晨，傅驭宿醉醒来。他照常从床上爬起，跌跌撞撞走到溪边，捧水洗了把脸，又闷着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院子里太安静了。

    平常这个时候，院子里都是有人的。

    扒着一竿竹子站起来，傅驭朝小院张望，他试着喊了一声：“游丹庭？”

    没有人回答，竹屋的门紧紧闭着，没有一点声音。

    他愣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个陌生少女，她一副气血两亏的样子，恹恹欲睡到甚至打了个呵欠。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那日上山时的同行之人，似乎叫作……秀麟。

    游丹庭和那小白脸应该又回魔界去了吧？傅驭道：“你没跟着去啊。”

    顾秀麟道：“跟着谁？你别乱碰东西，我师尊让我看着你。”

    想不到这小姑娘嘴还挺紧的。傅驭满不在乎道：“你师尊管得到我？”

    顾秀麟走入小院，选了个石墩坐下。

    “傅驭，有时我挺佩服你的，”她说，“都到碧罗山了，还能这么没心没肺。游道长就葬在西面那座峰上，你在山上这几日，可曾去祭拜她？”

    傅驭心中一震，那少女却又打了个呵欠，以手支颐，冷漠目光一扫而过，教他连声音都颤了起来：“你是谁？你怎么会认得游道长？”

    院中静悄悄的，很适合打个盹。顾秀麟懒懒地道：“就不告诉你。”

    与此同时，游丹庭一行正在利用人魔两界之间的裂缝缩短行程，她说要去月轮观找人问点事情，秦月净自然带路。月轮观浮在海上，月白的巨石凿刻成巍峨宫殿，海雾隐约之间，仿佛一轮将要沉入海中的弯月。

    青桃早接到消息，等在宫门前，刚迎上前，就看见了游丹庭怀里挂着银香囊的小狐狸，喜得连声问：“是小殷么？”见殷逢雪点头，她立刻伸出手敲了他一下：“跑哪儿去了！你怎么敢乱跑的！”

    游丹庭拦住她的手，笑道：“等会儿再教训也来得及。来，把手伸出来，我看看你好全没有？”

    “姊姊就知道惯着小殷，越惯越出事，”青桃抿抿嘴，将手伸出去，“好得差不多了，已经在吃最后一副药了。”

    灵气探入脉中，游丹庭一边把着脉一边问：“元翡还在这儿么？”

    她怀里的殷逢雪悄悄抬头，青桃想了想：“是那个……养了只鼠妖的书生？”

    “对，就是那个书生。”游丹庭收回手，顺便把狐狸脑袋按下去。

    “在呢，这群人里最听人劝的就是他了。”

    游丹庭向青桃指的地方去了，留下殷逢雪听青桃的教训。

    月轮观的灵气足，鼠妖在这短短数日中修为猛涨，一日就比得上过去在仙尸沼里的一年，游丹庭抵达元翡住所时，鼠妖正在屋檐上蹦蹦跳跳。它的尾巴已经给修没了，从远处看，就仿佛一个灰毛球子在屋檐上滚动。

    它站得高，自然看得远，一眼就瞧到了游丹庭，立刻兴奋地叫起来：“元翡！游姑娘来啦！”

    走入庭院，庭中却不只元翡在，还有个眼生的紫衣青年。这青年生得俊朗不凡，峨冠博带腰悬长剑，一副古人打扮。

    紫衣青年随着元翡站起身，还向着她笑了笑，那神情举止颇为谦和。

    “游道长，别来无恙。”

    乍一听，游丹庭还以为紫衣青年说的是游影游道长，原主的师尊。很快她就回过神来，这紫衣青年说的就是她。看来又是个认识原主的。

    这青年修为倒很不错，尤其灵力精纯，世所罕见。她猜到几分这青年的来历，便不好贸然出声了，万一她不是原主这事儿露馅了呢，这儿的修士可不欢迎还魂夺舍这一套，连她自己都杀过几个夺舍重生的魔修。

    “既然有客，那我过后再来打扰。”她谨慎地道。

    紫衣青年却向前走了一步：“道长留步，我正好要告辞了。”

    游丹庭这才站定，等青年真的离开了，她方走过去：“我以为你会回仙界去。”

    元翡微微一笑。

    游丹庭来此，是为了问画卷之术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初闻此术便是从元翡这儿，现在餮龙消失，这天底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仙人，便只能来问元翡了。

    元翡听罢，便道：“我只在仙界住过三五年，多的也不甚清楚……不过，此术实际上是一种禁术。一旦用过此术，扰动因果，施术者便会被剔去仙骨，废去灵脉，从此被打入仙界天人清的神狱，永世不得出。”

    游丹庭问：“那之前说的代价是什么呢？”

    “功德、灵气、法力，乃至天赋，肉身，只要是珍贵的、归属施术者自己所有的，都可以。”元翡道。

    “只能是仙人用么？”

    元翡又笑了笑：“法术而已，只要代价足够，谁都能用。不过那卷轴的轴头必须由仙界神木制成，想来也只有仙者能够取得。”

    事情到这里，终于算水落石出。果然，那卷轴是灵波从仙界带来的，而代价……

    “如果什么都没改变，那是不是不用支付代价？”

    “那是自然，”元翡忽欲言又止起来，“……用此术者，无不是在穷途末路之时，不得已而为之。想来，不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便是什么都不做，只将术法解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游丹庭心想殷素之主意打得蛮不错的，连上天都被他玩儿了，难怪她也栽了一把。

    元翡满面迟疑，想来是误会了。个中情由太复杂，也不好解释，再者，这些事本与元翡无关，告诉他倒是徒增烦恼。

    游丹庭拿闲谈岔过去，又喝过几杯茶，月轮观里一切都好，气氛逐渐缓和。她正欲告辞，檐上传来一阵轻巧的踩瓦声，两人抬头一看，一只小小的白狐狸站在墙头，样子很是端庄。

    元翡认得他身上的气息，却不认得那形态，犹豫着想要不要打招呼，便见对面的游姑娘招招手：“阿雪来。”

    小狐狸一个冲跃，就从墙头跳到了桌前，一落地，他就变回了人形。这下元翡更不确定了：“是应公子么？”

    殷逢雪笑着道：“仙君，好久不见。”

    元翡：“……好久不见。”应公子倒是活泼，呃，开朗了些。

    “你怎么过来了？”游丹庭问。

    “青桃姐让我来送东西的，”殷逢雪从袖中取出一只瓶子，“这是仙君之前问的什么灵露，我顺道送来了。丹丹，青桃姐有事要同你说，这会儿过去么？”

    鼠妖一听就从屋檐上滚了下来：“这就走啦？”它以为他们还会说会儿话呢，所以在练完功之前一直没下来。

    游丹庭知道殷逢雪肯定又在胡说。青桃若是有事找她，必然直接传音，此地距离大殿不远，还能传音。总之，是绝不会让他来传话的。

    不过她也不拆穿，顺着他的话起身，又放下两只灵果，温和道：“今日就不打扰了，我过些日子再来。”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庭院，元翡便合上门，走回石桌边，接着下方才没下完的那局棋。

    鼠妖抱着果子满足地道：“太客气了，真是太客气了！”

    元翡落下一子，淡淡道：“待友人若不客气，终不能长久。”

    鼠妖一愣。其实它本意是夸奖这个果子，以及觉得游丹庭待他们一如既往的好。可元翡的话听起来怪怪的，它听不大懂。

    “去修炼吧。”元翡竟叹了一声。

    鼠妖道：“今天上午的功课已做完了。”说完，它抱着果子，一蹦一蹦地上了墙头——游姑娘和应寒还没走远，只是不再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他们并肩走着，靠拢的袖子几乎叠在一起。

    海雾弥漫，亦流进月轮观内，越远越浓，不多时，那两人亦溶入海雾中。至少，凭借它的眼睛，是再也看不见了。

    鼠妖啃了口果子，又跳了下去。

    ……

    离开月轮观，众人再次潜入深海。青桃一直将他们送出观外，看着那几个身影转瞬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她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去。

    姊姊竟然没将小殷留下来。她有些奇怪。她都想好小殷该住在哪儿了。

    从海中裂缝穿入魔界。又站在了魔界大陆上，游丹庭深吸一口气，解开了分身之术。

    这一日中，她的分身打听了不少消息——主要是因为现在许多魔修逃到了西岸，又都在谈论那个横空出世的大魔头，就算她不想打听，那些消息也能听满耳朵。

    只是这样一来，信息就真假难辨了。

    有可靠一些的：“就是殷素之，没跑了，我们魔主听见风声还没来得及跑呢，他就来了——怎么看出来的？他是狐狸啊，狐狸精知道吧，看脸准没错！”

    有不那么可靠的：“什么殷素之，那就是南宫大的障眼法！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消息，你们不信那就没办法了。”

    南宫那可有一千年没动静了，这话说出去，基本就没有信的。那人见大家都不把他当一回事，也急了：“怎么就不是呢？我这可是从守阙人那儿买来的消息。南宫最近动作不少呢！”

    更有一些什么都信的：“他一个狐狸哪能同时炸了那么多魔宫，一定是和谁联手了，说不定就是南宫！之前说若休涯的灵波大人没了，依我看啊，不是没了，是暗地里藏起来了，听说仙界在海上……她肯定是怕了……”

    还有一些不依附任何魔主，只在魔界做小生意供自己修行的：“不管是不是吧……要是魔主死了，那他们的订单，魔宫还付账么？”

    魔界做生意风险很大，太平时可能遇上仗势欺人翻脸无情的，不太平时更不用说了。总之，行走在魔界，靠的就是两个字，‘命硬’。

    这种魔修嗅觉格外灵敏，他们常在人魔两界间游走，早就发觉这一月内两界裂缝消失大半的事了，不过这一点说不准就在什么时候关乎性命，故此这消息竟无人提起。

    还有一些亲眼见过殷素之的魔修，对这些事几乎闭口不谈。偶尔只言片语漏出来，众魔修都惊讶于他们还能活下来的事。那些魔修就说——殷素之只杀魔主，他对普通的魔修不感兴趣。

    由此，沙漠中渐渐生出一种流言：“殷素之不会是仙界派来的奸细吧？”

    游丹庭接收完记忆，也确定了殷素之如今的所在——若休涯。

    他每隔两日就会回一趟若休涯。

    游丹庭问：“今日还来得及过去么？”秦月净摇头：“之前我探查过，那一片的裂缝都被封印了。应该是殷素之出手封的。最近的裂缝……”她忽然顿住，游丹庭与殷逢雪都熟悉这种神态，知道她一定是接到了谁的传音。可是在魔界中，谁能给秦月净传音呢？

    片刻后，秦月净才恢复过来，她的表情有些奇怪：“是我在南宫的下属通过血咒传音，她说，有事要当面禀报。”

    去南宫倒是方便。只是，这种关头，那个南宫魔修会有什么事呢？

    游丹庭正在思量，不防身旁的人竟出声了：“上尊，你那位下属是……？”

    秦月净道：“妖尊应该见过的，叫谈嫣。”

    谈嫣？这个名字确实听过……

    游丹庭想了想，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系统忽然跳出来：“是那个人啊！宿主，是和傅驭搭档的那个女魔修！你见过的！”

    和傅驭搭档？那也就是说，当初捉住餮龙的是她，自然，捉住阿雪和苟书的也是她，所以——

    她没有看向殷逢雪，后者却望了过来，似乎担心她会说什么。游丹庭本来是想说什么的，可是感觉到这种目光，她的坏心眼立刻占过上风，便决定什么都不对他说了。

    秦月净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小官司，问：“你们说我要见她么？”

    游丹庭微笑着颔首：“想来是正事。”这样笑着，她心中却隐隐担忧起来，能让谈嫣下定决心——如果她猜得没错——暴露身份，那一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