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听话

    游丹庭很快调整好情绪,到:“想来上尊很快就能带着人过来,来,我们过去看看。”

    “看殷素之?”

    正说着,殷素之向两人站立的方向走来,这是下山的必经之路。殷逢雪刚走,这种时候,他下山去做什么呢?

    游丹庭迟疑一瞬。其实,比起殷素之会做的事,她对梦里的‘游丹庭’更感兴趣些。殷素之想让她看的,也是‘游丹庭’。

    她粗粗解释过发生了什么事,道:“咱们上山去看看。”她抬起手,殷逢雪果然牵住了她的袖子。上次这样,她还能开开玩笑,这次已什么都不敢说了。

    一时无言,匆匆向山上飞去。

    山中又只剩‘游丹庭’一个人了。没事做的时候,她就会拿出酒来喝,一口接一口,直到把一坛酒都喝空。

    她听见殷逢雪小声道:“这酒……”

    “你认得?”

    殷逢雪点头。他当然认得,傅驭挖出来的酒坛子正是长这样的,黑褐圆坛,底部烧了‘碧罗山’三个字。‘游丹庭’仰首饮酒时,那三个字便会露出来。

    他将山上傅驭夜半找酒的事如此这般的一说,游丹庭强撑着点了点头。面上仿佛无事,手脚却有些发凉,胸膛内的心跳快得让人眩晕。

    如果说,这是梦,那殷素之为什么会知道碧罗山里埋着酒?在碧罗山住了那么多年,她都不知道哪里藏着酒。

    对面的‘游丹庭’再次将酒饮尽,不知想起什么,她自顾自地一笑,右手两指并起,朝酒坛底画了几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殷逢雪心道,若说这是个梦,那还挺写实的,想来碧罗山上那些字条也都是这样留下的吧?他觉得这样挺有趣的,笑着向身旁看去。这一看,就发现游丹庭的神色很不对劲,她紧紧盯着对面的人,面色苍白,又仿佛在出神。

    “丹丹,你怎么了?”他不觉紧张起来。

    游丹庭转头看向他。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讷讷道:“如果我……”

    忽然间,天色转暗又转亮,又复转暗,如此几个来回,仿佛几个寒暑过去。时间突然加快,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游丹庭摇摇头:“没什么。”

    山路尽头传来脚步声,两人转头看去,又看见了两个熟悉的人——青桃,梅子。‘游丹庭’带着梅子,押着青桃向前走。

    殷逢雪还在好奇,游丹庭却觉得这场景熟悉无比,当初,她就是这样。她茫然地退了一步:“我不想看了。”

    她问系统:“你为什么要选中我?碧罗妖尊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选中我!”

    系统道:“宿主,这只是个梦,说不定这些全是殷素之根据现在的事编造的。你先……”

    “住口!”游丹庭猛地打断它的宽慰,“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殷素之能梦到?为什么梦里的碧罗妖尊做的事和我做的事那么像!你不是跟我说这个世界没有命运么?这么多年,五百多年,我到底在践行谁的命运?”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离开原本的亲人朋友,来到这鬼地方,好不容易又有了朋友,甚至可以说是亲人,只要她做得好,做得对,离别就永远是短暂的,走得再远,她都能相信终有相会之期,所以能够狠下心,能够继续前行。可是现在……是鸠占鹊巢么?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那这么多年来,她做的算是什么?

    “宿主,你冷静一点。”系统坚持道,“殷素之是魔修,说不定,说不定他认识傅驭,所以才知道酒的事情。我没有骗你,一个字都没有骗。”

    游丹庭漠然一笑:“我已经够冷静了。”不然,她一个字都不会问。

    “丹丹,”身侧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手臂被轻轻碰了一下,“怎么了?不看了么?”

    那头的剧情已经进展到梅子伤愈青桃弃魔,青桃想要留在碧罗山,‘游丹庭’照例不收,青桃苦缠无果,最后只得下山。她与梅子之间恩怨已解,两人倒是结伴离开的。

    系统看到这里,立刻跳出来,仿佛自证清白:“宿主你看,根本不一样!”

    接下来,碧罗山上又出现了许许多多熟悉的人,金缇铃、丁镜卿、楚宴等等,来来去去,始终没有人一个人留下来,连梦中的殷素之都问她,为什么不留一个帮手。

    ‘游丹庭’没有回答,和从前一样,她不向任何人吐露心声,无形间之间便与周围疏离开来。

    游丹庭不知不觉就看了下去,殷逢雪也看得入神。不为别的,就在方才,梦中的那个殷逢雪又出现了一次,不过不是在碧罗山。

    ‘游丹庭’在捉魔修的过程中,发现了被困在魔窟的他。他运气好,那魔修还没吃到他来。因为之前见过,所以‘游丹庭’停了停脚步。

    “怎么没回家?”顿了顿,又问,“家里出事了?”

    殷逢雪刚进魔窟没两天,还不至于蓬头垢面。他跑出牢门,十分惊喜地看着她:“没有,我就是……就是一不小心。”仿佛难耐激动,他用一种非常憧憬的语气说:“游姑娘,这是我第二次被你救了。”

    ‘游丹庭’淡淡一笑。在昏暗的牢房中,她的笑意十分朦胧,说不出她是在客气,还是真的笑了。

    游丹庭心想:“还蛮写实的。”殷逢雪心想:“怪傻的。我肯定没这么傻。”

    ‘游丹庭’转身离去,‘殷逢雪’连忙跟上去,得到了句轻飘飘的‘快回家’。

    他呆了一瞬,却又鼓起勇气:“游姑娘,我真的不能留在碧罗山么?你看,我们是很有缘的啊。”

    ‘游丹庭’回头看他,她脸上还是那朦胧笑意,牢门前的阳光落在她侧颊上,绒绒一层金光,似乎冷淡稍减。

    “回家吧。”

    ‘游丹庭’扬长而去,留下‘殷逢雪’站在牢门前。魔窟的牢笼是挖空了一处悬崖山腹而建的,崖下甚至有苍鹰在崖下飞旋。‘殷逢雪’追了几步,终究被涌出牢笼的妖修人修们挤到了悬崖边上。

    能御剑的四处找树枝,天生能飞的已化出了原形。‘殷逢雪’不会御剑,也不会飞,他怕自己真被挤下去了,索性也化为原形,跳到了被打开的牢门上。

    下方就是千丈悬崖,数道剑光从牢门而发冲天而起。这是各显神通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石头凿刻而成的重门上,盘着一只小小的狐狸。

    画面越来越远,人声与剑鸣逐渐消失了,游丹庭心中稍稍有一丝心虚,她觉得,自己的态度和这梦中人也没什么不同。

    悄悄觑一眼阿雪,他倒是安之若素,甚至因为自己比梦中人混得好些,脸上还有一丝气定神闲的微笑。

    他评价道:“一点也不努力。”

    游丹庭觉得自己不该接话,但她还是接了:“这样也不错。”在牢里关那么久,也不见他有多颓丧。开开心心,简简单单,很难得。

    系统小声插播:“这里也不一样。宿主你看,我没有骗你。”

    “知道了。”她无奈道。方才……的确是她太慌张了……不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呢?

    她在思考时,殷逢雪也在悄悄观察着。

    自入此卷找到丹丹后,她一直表现得很奇怪。心神不宁,常常说了上句没了下句。是在担心什么?还是发生了什么不能告诉他的事?殷逢雪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方才那么镇定地评价梦中人,真轮到他自己,又不知如何自处了。每当这种时候,殷逢雪就特别怀念应寒这个身份还存在的时候。

    想着想着,心口竟起了一丝痛意。殷逢雪算了算,距离上次吃药……确实已经过了三天好日子了。

    他单手挑开腰上系的银香囊,捏碎封蜡服下药丸,正觉得有些哽,就发现旁边的丹丹在观察他的银香囊。

    他主动道:“还装了那把弓。”

    “弓?”丹丹的表情忽然微妙起来,“鹤观给你的?”

    殷逢雪吃惊:“他告诉你了?”当初明明是君鹤观自己嘱咐的不要说出去。

    “瞎猜的。”又联系起来了,游丹庭有那么一丁点的心烦意乱。她知道鹤观擅弓,可一直没想到他身上去。原因无他,就是当时金契那一句——‘他跟着那个女人走了’。

    她决定把金契卖掉:“金契说,看见你和跟着一位姑娘走了。现在想来,应当是他看错了。”怎么能错成这样,鹤观哪里有一点像姑娘了?

    这么开玩笑似的说完,殷逢雪也呆了呆,仿佛也被这种说法惊住了。

    殷逢雪心道:“这说法也太暧昧了……金契。金契。”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梦境中竟也出现了金契。不过,也不能说那是金契,应该说,那是金契冷弦的混合体,也就是,真正的、完整的金精。

    小小的异界中,被北方小宗门请托共探异界而来的‘游丹庭’有些难受。她本属木,正为金精所克。那请她的佛修也是满怀愧疚,不住道歉。

    这异界太小,只有一个金精稀罕,因它已有灵智,所以,探异界的修士们问明金精不愿离开异界后,便集体退了出去。

    这地方实在闷热,还没有之前的厉鬼们,连殷逢雪都有些受不了,更别提游丹庭了。他要走,游丹庭却按住他:“等等。”

    等?等什么?

    片刻后,被关上的异界界门却再次打开了。一个白影无声落入异界。再次被人打扰,金精不满地滚动起来,岩洞里的温度又升高几分。

    它没有人形,不通人言,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可那个人却没像之前那群人那样很快地离开它的家,甚至,他手中那个薄薄的硬片子,还指着它的方向。金精疑惑起来。这人要做什么呢?

    看殷素之抽出剑来。游丹庭再次确定,殷素之是装的。

    喝药,做饭,像个修士一样每天做早课晚课,乃至顺从眼神,无微不至的关怀,通通都是装出来的。他从未放弃魔道,一直以来,他都在寻找机会击败‘游丹庭’。

    殷逢雪道:“他怎么会在这儿?”

    游丹庭道:“这是他的梦,我们所见,即他所见。他当然在这儿。”

    ‘游丹庭’指点君鹤观时,他在;‘游丹庭’救殷逢雪时,他也在。一切他不应该在的场景中,他都在。他怎么做到的,无从知晓,可想到他有一个曾经是仙子、后来是堕仙的母亲,一切似乎又没那么出乎意料。

    “真可怕。”游丹庭微笑着问,“阿雪,你怕不怕?”

    殷逢雪道:“这都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呢?”她问。若她没有穿越过来,说不定这才是现实。而她挣扎过的数百年时光,才是一场幻梦。

    她背靠岩洞,面向岩浆,脸颊被岩浆红光烤得通红,除了青黑眉眼,几乎辨不出其他色彩。燥热吞没了其他一切感觉,她恍惚觉得,如果真的会死,那一定就是死在这样一片火海中吧?

    “如果是真的,”殷逢雪轻声道,“我也不怕。”比这还危险的事,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但他始终会去到她身边的,只要想到这种未来,他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然而她说:“真是不听话,明明大家都乖乖地等我回去。”

    殷逢雪忐忑地继续顶嘴:“那我就不听话好了。”

    “为什么呢?”游丹庭淡淡道,“明明我对你那么冷漠。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才对。”

    “也没有很冷漠,”殷逢雪悄悄地又多捏了一圈袖子,“丹丹,就算你亲自抹黑自己,我也不会跟着说对的。”

    他听见一声轻笑。

    “阿雪,”游丹庭道,“你变成狐狸吧。”

    啊?这么突然?殷逢雪有点悲哀地想,果然还是说出格了么?

    他乖乖地变成了狐狸,被一把抱起。耳朵有点痒,原来是她凑近来说话了。

    “阿雪,你知道吧,仙人是不能动凡心的。若我飞升了,你该怎么追上来呢?你能从人界追到魔界,能从魔界追到画卷之中,可你怎么也追不到仙界去的。你知道吧,就算你弃魔从道,也不可能再成仙了。”

    她的手轻轻抚着狐狸的背,凉凉的手拂去一些热意,这让狐狸觉得有些紧张,可听了那些话,他又觉得苦涩。

    他干巴巴地说:“我会尽力试试的。”

    游丹庭看着他:“怎么试呢?或许我杞人忧天了,我根本做不到,成不了仙。你有这样想过么?”

    殷逢雪坚定地看着她:“你做得到,你会飞升的。”

    游丹庭笑了笑。对,对。如果碧罗妖尊都无法飞升,这世上就没有能飞升的人了。

    她温柔地说:“那你从此就见不到我了。”

    岩浆滚过一个大泡,腾起新鲜灼热,殷逢雪看见她的发丝、眼睫,乃至向来清亮镇定的眼眸,都镀着一层金烫的光芒。他觉得那眼神有些疯狂,可她的声音又是那么温柔,说起刀刃一样的话来,依然悦耳无比。

    他忽然回过神来,未及细思,便已脱口而出:“那就见不到,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听到这个答案,游丹庭摇了摇头。殷逢雪心口一阵狂跳:“那……你不想飞升了么?”

    “不,”她轻声说,“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碍我想做的事;我也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下脚步。所以阿雪,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不要再说,‘那就见不到’。”

    什么意思?她在说什么?本以为自己被明确拒绝了,可希望有被点燃了。他从来没觉得她怀里这么不舒服过,他慌张地挣扎着跳出去,摇身化为人形,又急急忙忙地转过去。

    “丹丹?”

    游丹庭抬手抚上他侧颊,又笑了笑,似乎是在笑他脸颊怎么能这么烫,真是傻,竟会为了她一句话慌成这样。

    “阿雪,”她走近一步,那目光直直穿进他心里去,那声音带着极强的目的和暗示,藤萝一般,轻松地绞紧了他整个人,“神仙是不能动凡心的,所以,做我的狐狸吧。不离开、不背叛,永远留在我身边。”

    殷逢雪怔怔地看着她:“……宠物么?”

    游丹庭笑着道:“是啊,不愿意么?”

    殷逢雪没有说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只是觉得这地方大概是有什么邪术存在,每次来到这里,情况都会变得很微妙。

    他叹了口气:“我觉得我好像在做梦。”

    游丹庭笑得更开心:“我们确实在梦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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