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缕烟悄悄飞上廊顶,藏在牌匾之后。这珊瑚堂外另有护阵,不好硬闯,便一左一右地借着门缝观察。
殷素之把自己修为压得可狠,堂中侍立的几个侍女看着都比他修为高。从白河洞副使那儿搜来的藏心甲,此刻就被他窝在手中。
片刻后,方才看见过的彩衣侍女婷婷袅袅地从水晶廊中穿来,见了她,原本坐着的殷素之一下子站了起来。
彩衣侍女笑着压了压手:“公子请坐吧,外头的事儿等会才能完呢,魔主让我来陪公子说说话。”
殷素之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去,依言慢慢重新坐下。真是将一个冷漠警惕的男子形象演绎得活灵活现。
彩衣侍女上前,本欲给他斟茶,一开盖碗,里头的茶水竟纹丝未动。
她笑了笑:“这是魔主平常爱喝的茶,公子尝尝吧。”
殷素之道:“这个时辰……我不习惯喝茶。”
修为平平的修士们尚未修去饮食睡眠,平常也是一日三餐日落而息,此时已然入夜,自然不宜饮茶了。
彩衣侍女也不勉强他,她自然地放下茶壶,又换了话题:“公子一路劳顿,这会儿怕是饿了,不如彩儿让人传些膳食来,公子边吃边等吧?”
游丹庭自言自语道:“他们不会想下药吧?”
殷逢雪也觉得这彩儿一定要殷素之吃点什么的样子很奇怪,但要对付这种修为的殷素之,根本用不着下毒才是啊?
当然,最奇怪的并不是这件事……
殷逢雪心道:“殷素之和灵波以前认识么?”
不过,不管彩儿是想做什么,殷素之把自己装得这么弱,他必然得接受这一顿饱饭。
见殷素之点了头,彩儿似乎松了口气,笑盈盈地吩咐下去了。
不多时,丰盛的饭菜就摆上来了。
殷素之一手持筷,一手仍拿着藏心甲不放,吃起饭来颇不方便。
彩儿劝道:“公子还是专心吃饭吧,珊瑚堂里,没人会抢它的。彩儿说句实话,魔主她根本没将白河洞的东西放在眼里,咱们若休涯的宝贝数也数不清,您住久些就知道了。”
游丹庭看着更纳闷了:怎么彩儿说话的态度真像在面对一位公子呢?
按理来说,即便殷素之是带回了白河洞若有资产的大功臣,比起作为灵波近侍的彩儿来说,他还是差了一大截吧?
殷素之抓着藏心甲的手微微收紧,道:“等会儿我会亲自呈给魔主。”
彩儿本已经伸手准备去接物了,闻言扫了一眼殷素之,表情只冷了一瞬,面上又浮起笑容,若无其事地启筷给他夹菜:“您说话也太生疏了,虽然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但魔主可是常常提起您的。”
殷素之淡淡道:“是么,那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彩儿脸上的笑凝固了。
殷素之微哂一声,虽没说什么,却叫彩儿更难堪了。
彩儿忍了忍,开口请罪,殷素之看着碗里她方才夹的一块烧肉,竟将筷子和藏心甲都放下了。
“白河洞的东西都在这儿,这些东西放在洞里也久了,你若是一点都不担心诅咒,尽管来拿。”
见彩儿不敢动,他脸上的讥讽越发明显:“你怕诅咒,我也怕毒药。我不喜欢与人废话,把菜撤了。”
他将话挑明了说,彩儿被他呛得脸上时红时白,终究让人撤了席面。这回她再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游丹庭看着被一道道送出去的热菜,心里很是好奇,悄悄飞下去卷了根葱丝上来,准备以后再见到楚宴时让他研究研究。
她绕着一簇水晶停靠,水晶里的飞花背对着她,默默地撕裙子布料给自己裹伤口,比另一簇里一直哇哇流泪的鼠妖安静多了。
堂中再无动静,殷逢雪也飞了过来,游丹庭见他靠着装着鼠妖那一簇水晶,很安详的样子,便知他看见的幻象必然很安静。
“你看见了多少人?”她好奇道。
殷逢雪道:“一个。”
游丹庭大概能猜出来这幻阵为什么会幻化这些人出来,故此她对殷逢雪这个回答感到格外震惊。
她也不好评价什么,便说起自己能看见的:“我这儿是人山人海,可吵。”
殷逢雪道:“我这儿很安静。”
在他眼中,所有的水晶簇中都开放着一朵花,花瓣一层层凋零飞舞着,水晶廊中落着一场无声无香的花雨。
他说:“我以前见过这幻阵,那次我中术了。”
游丹庭决定闭上眼睛,这幻阵对她本来就不太灵,果然一闭眼,那些叫她揪心的哭喊就停止了。
骤然安静,殷逢雪的声音就格外清晰。
“那你是如何勘破的?”
“没有勘破。”
“嗯?”
殷逢雪道:“我当真了。但我怎么也不信……她,她会伤到那种地步,便给她找了理由。我想,那一定是她诱敌的计策。虽然伤心,却没有失去理智,阵便自己破了。”
游丹庭哭笑不得,心想那人竟这样厉害,竟叫他歪打正着。
至于殷逢雪口中的人有没有可能是自己这件事,她是完全没有考虑过的。
毕竟“一个”,这名额太少,再加上殷逢雪说得太坦然,所以她认为,那实在不太可能是她。
殷逢雪又道:“后来我去查过,说入此阵者,若在黑夜,会看见其担心挂心之人受伤的幻象;若在白昼,则会看见一些……自身期盼为之喜悦的事。一悲一喜,所以叫悲喜阵,又称绝情阵。”
游丹庭琢磨了下:“这么说,得绝情才能破阵?”
“只是创阵者自以为罢了。”他语带不屑。
游丹庭想了想,揪了一滴冷弦出来:“看见谁了?”
冷弦疑惑:“这不镜子么?”
游丹庭又把他塞了回去。
这个阵法真的不太高明。
当然,创阵者大概也不会想到,有的人心像榴莲,心尖尖上站满了人;有的人盲目崇拜,会给自己洗脑。
殷逢雪忽然提出一个充满温情的设想:“他会不会是在担心金契?”
游丹庭决定也温情一下:“……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信封里的冷弦:“哕。”
原来他在听,游丹庭道:“你真只看见了自己?随便聊聊而已,可以说真话的。”
“我就一定骗你?”冷弦反问,“那妖尊觉得我应该看见谁?殷素之?金契?一个利用我,一个想融合我,我为什么要担心他们?现在就我自己最危险,我为什么不能担心自己?”
游丹庭无奈:“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种引诱人心的阵法都有基础逻辑,就是……”她说到一半,转念又觉得没必要扒人家的脸皮,还是停下了。
殷逢雪默默补上了她没说完的话:“悲喜阵不能看见入阵者自己,不然岂不是人人都会看见另一个自己?”
冷弦一下子哑火了。半晌,他强撑道:“那肯定我什么都没看见,是水晶映出了我的光,我看错了。”
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游丹庭看了眼旁边的水晶簇。透明晶莹的水晶,交叠着许多人的身影。她心想这阵法虽然不太高明,却真有些卑鄙。
一个多时辰后,灵波将结界修复如初,游丹庭与殷逢雪化成的青烟贴着建筑,他们感觉大地上微有震颤,正在不解时,珊瑚堂内的彩儿向殷素之行了个礼:“魔主有召,失陪了。”
彩儿离去不久,灵波本魔却来到了珊瑚堂。
殷素之又站了起来,眼眸垂得更低。看起来比方才面对彩儿时顺驯了许多。
“坐吧,我让人挨个去搜查了,”灵波入座,打量了他一眼,“你那把刀,还真了不得,能给你惹出这么多麻烦。”
闻言,冷弦愤愤给游丹庭和殷逢雪传音:“这关我什么事?”
作为幕后黑手的游丹庭:“是哦,他好过分。”
堂内,殷素之道:“他已经不是我的佩刀了。”
灵波品了口茶,她忙活两个时辰,也有些累了,淡淡道:“以后就住在若休涯吧。自己谨慎些,若你被其他魔修发现了,我不会保你。”
“我明白。”
灵波瞅了他一眼,忽然被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激怒了,一下摔了茶盏:“你这是什么态度!”
殷素之看着泼在自己身前的茶水,语气如常:“方才你的侍女说,你常提起我的名字。”
灵波的视线直直落在他手中的藏心甲上,嘲讽道:“你不是没信么?”
“我若是信了,只怕现在就不能站在这里了,”殷素之捏了捏藏心甲,如她一般嘲讽道,“母亲。”
躲在匾额后的两人万万没想到殷素之和灵波是这种关系,联想到方才这两人的言行举止,他们又诡异地觉得,这种解释好像是可以理解的了。
除此之外,两人还各自联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
游丹庭想:“啊,我调查太少了!早知道就不先找若休涯的麻烦了!母子关系再生疏毕竟是母子关系啊……”
她还分神想到,殷追月的爱好真的挺明显的,四个字形容就是美丽富婆,这狐狸真是……
殷逢雪想的是一些更具体的事,比如说鱼和狐狸怎么能生孩子啊!生下来到底是鱼还是狐狸啊!一个生蛋一个生小狐狸,殷素之到底是怎么出生的啊!
这两个人在这儿头脑风暴,下头灵波已经彻底和殷素之对上了。
“母亲?你心里若真这么想,就不会潜伏在白河洞那边想找到对付我的法宝了!殷素之,你和殷追月一样薄情寡义。怎么?姿态做不下去了?被碧罗妖尊废了法力,银狐族黔驴技穷,想求我的庇护又舍不下面子,就敢来威胁我了?”
游丹庭一愣。不是,她没有废他法力啊。
殷素之却没有反驳,反而扬了扬手里的藏心甲:“如何,母亲,你敢赌么?”
灵波高傲道:“囚琴我都杀了,你拿着他的法宝,又能如何?”
殷素之笃定道:“你不敢赌。”
“你!”
“魔修最惜命重过贪欲,”殷素之冷冷一笑,“你我都知道,你不敢赌,不然怎么可能一次都不去白河洞看看?”
灵波恼怒起身:“你究竟想干什么!”
殷素之从怀中取出一只短卷轴:“我这里有一份名单,你去杀了上面的魔,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他话语如此傲慢,灵波不由怀疑起来:“你当真被废了法力么?”
“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殷素之道,“也可以悄悄地去查,人界的那些事,是我做的,还是冷弦做的。”
那自然是冷弦做的。最大受害者碧罗妖尊认证。
门外冷弦已经气结,说不出话来。虽然那些事的确是他做的,可你殷素之才是最大受益者啊!你装什么不关我事!
灵波越发惊疑不定,她犹豫接过卷轴一看,脸色顿时变了:“你要我与整个魔界为敌?!”
“那又如何?”殷素之踩过残茶,居高视下,那双桃花眼凝满冷漠,一字一句道,“至少,他们会死,而你能活,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