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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如给他痛快一刀。”凌书渐盯着他身边的干事下了令:“此地已不宜久留,收拾收拾,明早动身下山。”

    叶暄凉还想再挽留,忽觉话到嘴边也尽是无力,干脆任他去,自己则慢悠悠回屋。

    再不走,该是前仆后继了。

    她时常会觉得自己不知觉间成了恶人,站在事不关己的角度去抨击贩夫皂隶。那些跳蚤蚂蚱一踩即死,怎么够他们这些“正人君子”取乐。

    “阿暄姐!”

    夜里炸开一道分外不和谐的声音,直炸得叶暄凉头疼。她猝不及防被人抱了一下,就见面前一人急匆匆站定,话里全是欢喜:“醒了怎么不喊我!你这便能下地吹风了?”

    “我身子骨还硬朗着,还用不着如此嘘寒问暖。你睡醒了倒是不困了,我还得歇息——叶汀山醒了吗?”

    翁语一听有些不乐意:“叶汀山叶汀山,成天就挂念你那哥哥。天天坑害你不成,你还反护着他,给你多少银子了么!”

    他虽是发牢骚,却还是放轻了声音,规规矩矩跟着叶暄凉进了屋。叶汀山还没醒,灯火摇曳下他半张脸忽明忽暗,身边守着的干事玩忽职守,正支着脑袋昏昏欲睡。

    叶暄凉将人打发走了,自己原地坐下,却又挨了翁语的念叨:“有人替你看着,你倒是将人赶了,自己来遭这罪。到头来他不念你几声好,还变本加厉拉你进火坑。”

    “不困就出去审那杀手,和我啰嗦什么!话多去门外耗着,别再来烦我。”

    翁语话音戛然而止。

    良久他才再开口:“姐。”

    “阿翁死了。”

    叶暄凉心重重跳了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细问,翁语就主动走了出去。

    山上万籁俱寂,山下却是满城灯火。

    沧欢带了大批干事埋伏了两天,自始至终只听到几声无章无法,不知道凌书渐是几个意思,没得到命令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多加警惕。谁想凌书渐调了批干事上去之后就再无消息,干事们饥渴劳累叫苦连天,甚至有人想甩手不干,被沧欢苦口婆心劝下。

    城中远远传来一声号令,沧欢支着耳朵听了一会,才认出是喊他的。

    他悄声打了个手势示意噤声,取了一程哨回应了一句。

    “我这儿忙着呢,没空!”

    然而说归说,沧欢心里还是升起不好的预感,眼皮子跳得愈发厉害,赶忙叫了个人接替他,自己领着一队人回了城。

    一程哨音在西城上空游走了半晌,沧欢才循着指引到了东城。

    灯火通明。

    沧欢急急忙忙地抓住一个干事:“怎么了!又出案子了?”

    “昨夜死了个人,凶手还在逃,展大人在找您呢!”

    沧欢怔住。

    展念都亲自来了,这得是什么程度?死的不会是月章阁阁主吧?

    一空壳老头而已,死就死了,来个人接替便是,至于这么大阵仗吗!

    他心里暗骂不停,脚步却没停歇,顺着那干事消息就直奔展念所在。

    耳边风声汹汹,直刮得他脸颊生疼,渐渐麻木,更无旁的心思去注意周遭景致。

    忽而他右脸一热,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淌了下来。

    沧欢没多注意,等进了屋见到展念满脸惊诧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方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脸上划过去了。

    展念取了只铜镜给他照着,他才见自己又半边脸洋洋洒洒全是血,也许是被冷风吹了很久,已经凝固了,在昏暗跳跃的灯火下有些可怖。

    “不打紧。”沧欢安下心,定定看向了展念,“谁死了?”

    “是个老人,一刀抹喉死在家中。”展念端了盆水取了帕子递给他,“昨儿夜里死的,凶手逃窜一天了,狡猾得很。”

    “区区一个普通老人……便这么大阵仗?”

    “是凶手。手法与前段时日冷宅一模一样——你可以去看看。”

    沧欢额上青筋突突地跳,见到尸体时,所有纷乱的思绪霎时就夷为平地了。

    是无香酒坊那位老管家。

    无香酒坊向来不喜出头,怎么就……出事了?

    他头有些昏沉,艰难地抬手掐了自己一下。

    疼。

    “昨天死的?”

    展念点头。

    “屋里就他一个?”

    “他孙子也在。是街坊邻居报的案,那孩子也半大不小了,就知道抱着尸体愣着,也不说话,看见人来了也一点反应没有,傻了一样。”

    沧欢心里预感越发不妙:“他人呢?”

    “都忙着追凶手去了,派了两个干事看着他,看丢了。”

    “看丢了也不找?他可能是最重要的人证,甚至还可能是同伙——”沧欢情绪忽然激动,一时有些无措:“还有别的线索么?”

    “当时只有他一人在场?没有旁人了?”

    得到否定答复,沧欢更恼火了。

    这是行盅家。

    行盅不在,翁常死了,翁语逃了。

    这不合理。

    他方才气上心头无意间甩出的一句话,此时看来有些荒谬却又莫名很合理。

    翁语是同伙。

    “搜,四城搜,那孩子跑不了多远。”

    他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盯着尸体愣神许久,才被展念一句话招回了神。

    “你想问的,是无香酒坊的坊主先生?”

    沧欢这才抬眸。

    “我若没记错,她与先前冷宅一案是不是也有关系?”

    沧欢脱口而出“没有”,下一刻就回想起来,他曾因调查冷宅案来过此处,并且还造访了行盅一位朋友。

    扶醉月。

    “芸香馆男人止步,劳烦展大人去与老馆主说一番,请扶姑娘出来。”

    两个人迎着冷风到馆前时,夜已深了。

    展念小心翼翼轻叩两下门,没听见人应,料是夜深歇息了,原想就此离开明日再议,就听沧欢在不远处朝她喊话:“有灯亮着!”

    他声气很低,却也字字入耳。

    展念退了几步,果然见另一处有灯火晃动。

    她抬手表示明白,就斟酌着该如何与那女子搭上话。

    她没思考多久,面前红墙高楼侧边传来了响动,有个声音怯怯道:“是来找扶姑娘的吗?”

    展念大喜过望,然而她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就听那声音又道:“姑娘两日前就离开了,说去寻访故友,至今未归。两位请自便吧。”

    木门轻轻巧巧合上了。

    沧欢沉默片刻,从暗处走了出来:“辛苦了。”

    真的这么巧吗?

    凌书渐,行盅和扶醉月三个人几乎同时外出,恰好这期间行盅家就出了人命。

    老管家平日为人和善,不像是会与谁结仇,就算是行盅和翁语惹是生非,凶手迁怒于他,也不应该轻易就放过了翁语。

    他打不过?

    翁语一个少年,翁常一个老人,凶手被一帮年轻力壮的干事追着跑了一天也没落网,体力与耐力绝非一般人能比——没有道理。

    整件事中,没有一处是符合常理的。

    凌书渐说与人同上耿山查案,却将他和所有干事都撇了下去——那他是与谁同去的?

    自己当时喝多了想也没想就痛痛快快答应在山下埋伏,酒醒后居然也没觉出不对来。

    所有杂乱的思绪野草一样,忽然就漫无边际起来,一番激烈的斗争之后,沧欢脑中就只剩了一句结论。

    凌书渐疯了。

    夜风吹得沧欢无比清醒,他以为自己最信任最清楚凌书渐性子,可现在将事情想明白了,他才发觉那人心思确实不在月章阁。

    凌书渐有异心。

    那他此次去耿山是做什么?

    山上真有他说的“凶手”么?

    或者说——他几年前协作月章阁查案却从不提加入一事,真的只是因为不堪规矩束缚吗?

    沧欢不敢细想。

    于是几番挣扎之后,他还是向展念提了出来:“展大人,我得再回耿山一趟。”

    “找谁?凌书渐有正事要办,不可因此扰了他。”

    沧欢声音夹在风声里听不太分明:“我有要事问他。这老人死因恐怕不简单,我得去与他核实一些东西。”

    他把带回来的干事全留在了东城,自己一人牵了匹马就连夜赶回了耿山。

    月黑风高,山上一丝动静也无,静得仿佛是被人血洗了一遍。

    沧欢勒住了马,看着眼前黑黢黢的山路陷入了沉思。

    他没带火折子。

    “你,别睡了,跟我上去。”

    他摇醒一个熟睡的干事,又讨了火折子,拎起腰间酒葫芦,一口灌了所剩无几的酒,这才壮了胆子,战战兢兢迈出了第一步。

    山路仿佛比四城距离还漫长,沧欢一路不知被树藤绊住多少次,跌跌撞撞上了山,才觉身心俱疲。

    月落正南,是后半夜了。

    他望着火折子飘摇的火苗,摸索着靠住树坐了下来,就指使干事去探路。短短几个时辰东城耿山来回折腾,沧欢又向来游手好闲四体不勤,一坐下就感觉自己可以就地睡着。奈何耿山总归是不安全的,眼皮打架也得强撑着注意周遭,于是沧欢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我真是遭了个大罪来接凌书渐这烂摊子。

    “大人,林子前头有灯火,想必就是凌大人所在了。”

    “好。”沧欢□□事一语惊回神,挣扎着站了起来:“走。”

    火光愈发明显,沧欢甚至已经听到柴火在湿重的雾气之中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他缓缓举起一程哨,轻轻吹了一声。

    ——回应他的却是一串毫无意义的曲调。

    沧欢脑中忽然清明,霎时出现无数不好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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