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连日以来都空寂着的蓬莱殿鲜少的明了满宫的灯,侍卫也比往日多了一倍,各自噤声立在门边。
殿内,沈凌低头抿了一口茶,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还未放下茶杯,便听到身后“嘎吱”一声响,她未曾有所动作,等人到了面前才张口。
“王子万安,近来沈某旧伤再犯身体不适,不能起身行礼,还望王子见谅。”
燕齐轻笑一声,缓步行至她对侧坐了下来,意有所指道:“沈大人这伤小王也有所耳闻,自是不会在乎这点虚礼。只是沈大人如今身陷囹圄,却还有人愿意拼命保着你,真是令人艳羡。”
半年未见,他一袭蓝袍依旧,却似乎比年节那时稳重了些,眼神中有意无意透出一股压迫感,也或许从前根本就是装出来的,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沈凌心下微动,面不改色倒了杯茶推向对侧,不平不淡道:“这便是说笑了。王子如今天下在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何须羡慕旁人,我不过阶下之囚,对王子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燕齐只扫了一眼,没动面前的茶。
见此,沈凌轻笑出声:“这偌大的皇宫如今都是王子的,里里外外各处都有您的手下看着,王子还怕我下毒不成?”
“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什么小心驶得万年船么,沈大人聪慧过人,小王岂敢轻心。”燕齐如是道。
沈凌抬眸目光探向他。
须臾,她将那茶杯拉回面前,一把将杯中茶水泼了个干净,而后用水洗了一遍后才又将茶倒入其中。
她垂头饮了口面前自己杯中茶,道:“茶是蓬莱殿的人备的,我自被关在这的第一天起,身上所有的东西就都被收走了,这事随便拉个人一问便知,王子总不会觉得我有如此大的能耐,能收买这些人看着我下毒却视若不见吧。”
燕齐轻轻一笑,浅抿一口便将杯盏放了回去。
“赵玄霜说你要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我想和王子做个交易。”沈凌将茶饮尽,开门见山道:“听闻玉门之战是王子亲自动的手,什么人死在哪王子应该最清楚不过。我自幼离家不得侍奉父母膝前,如今更是深陷此地不得还家,惟愿王子能派人收殓我双亲遗骨,为他们立碑建墓,好歹不至于百年后枯骨不存,连个名姓都没有。”
燕齐眉间微挑,一手捻在桌边,刚想张口,便听沈凌又出了声。
“作为交换,我这条命任凭王子处置。”
燕齐默了片刻,不声不响盯着沈凌,蓦地,他嗤笑一声,道:“沈大人一片孝心真是令人感动,只是,我为什么要和你做这个交易?”
“赵玄霜护你护得这般紧,我若是动了你该怎么和她交代?我可不想因为这种事失去一个帮手。”燕齐不着痕迹瞥了眼门外,又道:“再者,沈大人是否误解了什么,你这条命我要来何用?”
“交易向来讲求有利可图,虽说沈大人所求之事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沈大人这条件未免给得太没诚意了。小王虽然是个清闲人,但这无利之事便是再轻松,小王也实在没那个兴趣去做。”
“误不误解、有没有利,那就要问王子自己了。”沈凌轻轻一笑,不慌不忙道:“谷阳道一百五死士,王子想要截杀的不就是我吗?我虽不知王子因何对我这般忌惮,只是到底我姓沈,也有那么点自知之明,对王子来说,或者说对所有回兰人来说,沈家人应该是你们最恨的吧。”
自大周建国以来,回兰与大周屡次交锋,虽偶有战果,却从未真正跨出一步,每每都是被沈家阻拦在了玉门之外。
玉门之外寸寸土地下,有不计其数沈家人的尸骨,也同样有无数回兰人的尸骨。
若说回兰恨毒了沈家,也未尝不可。
看着燕齐面色未改,手上动作却突然停下,沈凌继续道:“算来时日松漠都督府的关之越应是已到,如今这万都中该走的都走了,那些个还活着的大臣也几乎和他没什么关系,复国重任在前,便是强攻也无不可。只是,关之越曾是家父旧部,与家父数十年交情,若我在,想来他也会多少顾及些。再有,敢问王子,平南王找到了吗?”
燕齐眼中突地冷了下来,却只瞬息,那寒光又没了踪影。
沈凌一直注视着他,自是不会放过这一幕,她心下微定,道:“王子这样顾忌赵玄霜,是因为眼下万都还未完全掌握在您手中?赵家多年盘踞于此,虽遭先帝贬斥,可根基还是在的,在这万都中,在您派去图伦的人回来之前,赵家应是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没有平南王的准信,您派去图伦的人要到何时才回?且平南王若是逃出,弃西南转而北上攻回万都,王子又该如何?”
“我同平南王的关系王子知晓,谷阳道截杀因何没有成功,王子也清楚,怎样,王子觉得我这条命可还有利用的价值?”
她话音刚落,燕齐却是兀地笑出声来。
“沈大人,数十年交情又如何?从前你们皇帝陛下与传说中的那位傅相难道不是数十年交情?到头来还不是砍了他全家,甚至从一开始他就对自己的儿媳下手,情分在利益面前算什么?”
话罢,燕齐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按在桌面上推给了沈凌,看沈凌接过拆开,他才不紧不慢道:“这是半月前西南传来的信,看不懂没关系,随便找个人便能说给大人听。”
“沈大人,你们那位平南王可是连尸身都找到了。不过眼见为实,平南王一脉出来的人,怎么着小王也得亲自看过才放心不是,是以小王特地命了人将尸身运回京中,算着再等几日这人便该到了。大人与平南王情深至此,想必记挂得紧,待到那日,小王一定请大人亲自去看,也算是送咱们王爷最后一程。”
沈凌沉着心看着手中的信。
回兰文她的确看不懂,只是燕齐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底气十足,不似有假,这信应也不必找人再看。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论平南王死没死,如若王子真的没兴趣,便不会现在还在这同沈某废话了吧?”沈凌将信叠起放回。
“旁的条件我也不是给不起,如今王子最在意的应是我朝新帝的去向,可若是我真的拿这个出来和王子交易,王子难道会信我?我思来想去,似乎也就这条命还值几个钱。也许我所说的王子不在意,可王子知道这样留着我只怕是夜长梦多。王子今日在这同我说了半晌,难道不是想避开赵玄霜直接从我这里下手?我受制于人,王子又何须这般弯绕?”
燕齐无声望着沈凌。
殿内沉寂下来。
良久,燕齐扬唇一笑,道:“沈大人真没让小王失望。”
“我可以和你做这个交易,事成之后,你解决赵玄霜。不过……”燕齐顿了一顿,“寻常人做买卖向来有定金之说,我这人天生多疑,一向信不过旁人,沈大人总得给我看到你的诚意。”
沈凌眉间微挑:“王子所指的是?”
燕齐但笑不语,视线微微偏移,最终落在了她右臂上,“沈大人出身将门,拉得一手好弓却是个文官,如今虽在这深宫中,平日里也能写字作画打发打发时间,我若是不通人情要你废了右手,多少有些可惜。”
“好歹是个大美人,怎么着我也该怜香惜玉。”燕齐一手撑着头,含笑道:“不若这样,你将自己左手废去,我就同你做这个交易。”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燕齐眼神始终钉在沈凌身上,却又没着急开口,丝毫没有紧迫之意。
许久后,沈凌低笑一声,摇头叹道:“王子还真是不吃亏,没想到我这么个不中用的病秧子,竟是因此被王子记挂许久,宫宴那日的胜负看来很是让王子在意。”
“沈大人惊鸿一箭,我至今记忆犹新,怎敢轻易忘怀。”
“那王子可看好了。”沈凌从头上将仅剩的两支用以绾发的簪子拔下一根,抵在左手筋脉处。
眼瞧着要扎下去的一瞬,那簪子却是一拐,沈凌按着桌子借力翻身,手中簪子直刺对侧之人。
燕齐知道她没武器,更知她白日里刚刚请过太医看诊,本也没防着太多,连刀都没带在身边。沈凌出手又快得惊人,他便一时没能避开。
簪子直直扎在了腹间,只是如今入了秋,他今日才添了件衣服,扎的也不深,并不要人命,只会碍些事罢了。
燕齐提手击开沈凌,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掌,他惊讶地发现,竟是自己落了下风。
知道沈凌不会轻功,燕齐一连后退几步欲拉开距离,沈凌却逼得紧,不依不饶直追他要害,他拎起侧旁椅子挡在两人中间,而后足尖轻点,转瞬退到了门处。
屋中响动惊起了外边候着之人,赵玄霜也没顾上和沈凌的约定,带着人立时跑了进来。
见到闯入门中的侍卫,燕齐抽出刀来直冲沈凌而去。
没有兵器又近不得身,沈凌身手便受了限,步步后退避开狠厉的刀。
可到底还是没撑太久。
“燕齐,住手!”赵玄霜喊道。
燕齐心里骂了一句,将刀反手甩出,而后抓过沈凌的肩,便要断她一臂。
只是沈凌也不是个吃素的,近了身对手又没了刀,她也不会全然任打不还手。
又过数招,燕齐拍向沈凌右手,却见她骤然将簪子掷出换了个手,迎着那掌便上,顺着他的力道直直将簪子捅入了他腰侧,整个簪身尽数没入其中。
猛烈的痛感彻底激怒了燕齐,他竖掌劈在沈凌腕间,而后将她这只手一折,反手将人拍了出去。
沈凌猛地撞在柜子上,清脆的一声响起,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刮破了她腕间。
沈凌倚靠着柜子堪堪站稳,没去管落在地上碎成几瓣的东西,她擦去唇角的血,右手按在剧烈疼痛的左腕处,目光却始终紧紧盯着燕齐,笑道:“用我一只手换王子半条命,这买卖不赔本,多谢。”
燕齐怒极,持刀又要上前。
赵玄霜眼见不对,立刻挡在了沈凌身前:“燕齐,你现在回去治伤才是要紧,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燕齐压着怒火瞪了她一眼,最终甩袖离去,只是才走出门,便听一声闷响之后,外面突地闹了起来,一群人乱糟糟叫着“王子”。
待到声音渐小殿外恢复寂静,赵玄霜这时才回过身,眉眼之间盈满了怒意,恼火充斥心头压都压不住,她盯着沈凌张口便问:“沈凌,你难道真的不想活了?”
“我知道你国破家亡或许心存死志,可沈凌,你就这么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吗?”
“你在这熬了这么久,偏要在这个时候找死不成?”望见沈凌腕间的血和她已然惨白的脸,赵玄霜还是不由得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她缓了一缓,满肚子的话憋在喉间,最终都没能说出,只轻声问道:“你不等他了吗?”
“若是哪日他回来了你却不在,你要他如何?”
听到这话沈凌低笑了一声:“回来便回来,我又能怎么办?”
赵玄霜一怔。
她从没听过沈凌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像是无可奈何到了极点,透着不尽的苦意,好似真的跟人认输,再没力气站起来一样。
“赵玄霜。”沈凌唤道,“我想不想活,你难道不清楚?”
她想活。
她想看到大周铁骑踏破玉门,将这些侵她疆土、犯她百姓、亡她至亲的回兰人尽数赶出这片山河,想看到仁君爱民理政,少年英才辈出,三十年繁华江山窥见盛世,此后每一寸属于大周的地方再无人敢轻贱一步。
山河若复,她自然想活着亲眼看到那一日。
只是那是多久以后的事,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她自己也不知道。
“你既然想活,那就好好的活下去,不坚持下去,怎么等到山河收复心愿达成之日?”赵玄霜道。
“山河复不复不在我一人,纵是我走了,也终有大周百姓还江山以清正之日,我或许不能亲见,却喜如亲至。”
沈凌又笑了一次:“我不会自寻短见,你大可放心。只是赵玄霜,等哪日派往图伦的军队也到了,燕齐不再需要你们的时候,今日你的所作所为便都会成为他杀你的理由。我这条命你护不了多久,而且,你做的我不会领情,但凡我一日不死,要杀谁都有可能,你可想明白了。”
“……你不用说这些话来激我,这是我欠你的。”赵玄霜哑声道。
“欠?”沈凌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样:“你何时欠我?”
“因为空青?”
沈凌左手垂下,另只手撑在身后柜子上,闷咳了一声道:“如若没有你通风报信,那日我也回不来,说到底我还该感谢你救了我的命,一恩一怨,两不相欠。”
“至于旁的,我从前是救过一位赵玄霜,她是大周尚宫局的女官,是我的随侍女史,可惜,她死了。”
沈凌低下头敛去眸光,道:“那些恩我也不讨了。”
赵玄霜沉默了许久。
最终,转身离去时,她只道:“我去请谢太医,你这手若是还想要,就安生点。”
话罢,她迈步而去,没再回望一眼。
待人出门后,沈凌才松了扶在柜子上的手,瞬时跌坐在地上。
她顾不上还在疼的左腕,撑在地上,伸长了另只手摸向前捡起镯子碎片,盯着手中的碎玉看了良久。等到掠门而来的风卷过屋内,寒凉浸了满身,她像是终于天外回神,不禁轻笑出声。
“谁说不赔本,赔大了。”
从前那支栀子花玉簪还在沈府,这么久过去,也不知是否还完好,她身上只有这么一个镯子,今日却也碎得彻底。
沈凌握在玉上的手收紧,对着空寂的宫殿道:“你再不回来,我也不留什么给你了。”
仍旧是无人答的寂静。
沈凌垂下了头,似是讥讽一般轻笑:“我竟然还这么天真……”
那个人连梦都不肯入,哪里还会受她威胁来见她。
她摸索着拿出一个小瓶子,将其中的药丸尽数倒出服下,而后扶着柜子再次起身。
只是才跨出一步,她腿上蓦地一软,连同神智都好似一瞬退去,昏暗与寂静,还有轰鸣声堵在眼前绕在耳畔。
彻底倒下前,她只听到了一声惊呼。
“沈修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