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桐带杨媛去了院子里的小花园。
她没有太多帮人排解情绪的经验，就按着自己被安抚时的记忆，顺着杨媛的背慢慢地抚上再捋下，很像安抚小动物的手法。
杨媛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更不会耽溺于情绪中。
她的心情很快就平复下来了，见林佳桐这么笨拙地抚摸着，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佳桐，我没什么事了。”
林佳桐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蹲下身去看杨媛。
左看右看，一滴眼泪都没有。
还以为哭了来着......
她松了口气，问：“媛姐，你要现在离开吗？我可以先送你走。”
杨媛定定地望着手心，似乎还留恋着那份残存的温度。
她摇摇头：“等一等吧，等林佳树出来。”
林佳桐想到她们离开时，林卫书那个令人惊惧的眼神，还是担心。
“我觉得，他今天未必还能出得来了......”
杨媛没有反应，仍旧坐在原处，许久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林佳桐也明白了，于是坐在她旁边一起等。
杨媛不知道是想什么，想得十分出神，一直没有要交流的意思。
林佳桐觉得自顾自玩手机也不好，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话：
“你也不用担心，我哥他虽然看着老古板，但有时候吧，挺叛逆的，也不少顶撞我爸，每次无非就是挨顿骂，重则挨几下打。”
“哦，不过你放心，死不了的。”
杨媛：“我知道。”
林佳桐继续道：“虽然我不知道你还有......杨叔叔，你们和林氏有过什么纠葛，但我知道，肯定是我爸的错，你不要同他置气，他感受不到的。”
杨媛忍不住笑出来，故意逗林佳桐：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也和他有仇啊。”
林佳桐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说：“有吧。”
杨媛很惊讶，她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林佳桐，去承认自己和父亲之间存在无可弥合的芥蒂。
至少在她的印象里，林佳桐并不是一个会把许多事情都放在心上的人。
紧接着，林佳桐又抛出了一个让她诧异的问题。
“媛姐，你知道，林氏曾经姓什么吗？”
杨媛没想到林佳桐会提到这件事。
她其实很清楚问题的答案，她从林佳树那里听说过七七八八。
可是林佳树本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一直企图隐瞒的事实，根本就不算是秘密。
杨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希望做一个纯粹的倾听者。
林佳桐仔细回想起来：
“十几年前，林氏科技有限公司其实叫做华欣科技有限公司，是我外公用我妈妈的名字命名的，我外公家姓温，再怎么也不会跟林姓扯上关系的。”
林佳桐的外公过世的早，外婆据说是常年在外养病。
她不知道这些都是不是真的，总之，她从未见过外公家的人。
从她记事起，林氏就已经是现在这个名字了。
如果不是林佳树高中时和林卫书吵架，摔东西的声音把她惊醒。
如果她那时没有躲在门口偷听，也许到现在，她也不会明白其中的是由。
那天，林佳树的头被烟灰缸打破了，怕林佳桐担心，说是自己摔的。
林佳桐一向藏不住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没有戳穿林佳树的谎言。
温华欣去世的时候，林佳桐只有五岁，她不是早慧的小孩儿，连学会说话都比旁人晚些，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根本意识不到死亡是什么。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母亲总是一副忧郁的模样，不过林佳树还算开朗，时常陪自己玩闹。
所以，她的世界里充满了哥哥的身影，对温华欣的印象却十分浅淡。
因此，温华欣离世的时候，林佳桐心里没有被激起任何波浪。
她只是心疼哥哥，搞不懂他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以至于很多年后，她得知了林卫书精心谋划，篡改公司所有权的真相时，也并没有过多的悲痛。
林佳桐仅仅是想不清楚，他们难道不是一家人吗？
为什么会为了落在文件上的，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闹得分崩离析的下场。
明明林卫书什么也不争，也可以拥有富裕幸福的一生。
现在，连林佳树也为之着迷，让她有些不喜欢了。
他们在追的是什么呢？
权力吗，财富吗？
还是对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无比膨胀的占有欲......
是自己还没到年纪吗？
原来这些东西有这样让人着魔的魅力。
想了太多，林佳桐很懊恼。
她问杨媛：“公司姓什么，真的很重要吗？又不是个小孩，还要纠结随父姓随母姓，何必搞得这么累。”
话虽然说得不明不白，但杨媛懂了林佳桐的意思。
她轻轻把林佳桐的碎发别到耳后，做着林佳桐小时候她经常会做的动作。
可眼前的面孔却让她觉得异常陌生。
杨媛思考着，想要说些什么来宽慰，又觉得很多话说出来都不合时宜。
半晌，她才斟酌说：
“林佳树，他总是自认为把你保护得很好，觉得你一无所知，就会永远快乐，现在看来，他好像太自负了。”
“我们佳桐，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这些年来，大概也没有过的很容易。”
林佳桐顿了顿，又很快摇起头。
她说：“倒也没有，我的生活挺轻松的。”
杨媛：“哦？怎么感觉出来的？”
“就......”
林佳桐词汇匮乏，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于是就举出一些具体的事情：
“虽然工作有时候会累，但赚得很多，比起朝九晚五上班的人，要轻松很多，而且我也不需要考虑金钱的问题，哪怕不工作也无所谓。”
“而且，去年我因为瞎说话被骂，你让我去做公益，一开始是想着应付一下，后来我也是真心觉得，那些饭都吃不起的小孩子过得很辛苦。”
“虽然捐了钱，但都不了了之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就觉得......嗯......挺......”
林佳桐突然卡不住了，那种感觉很复杂，她找不到太合适的用词。
“觉得可怜吗？”杨媛问她。
“没有。”林佳桐可以确切地否决，即使讲不清，也绝对不会是“可怜”。
她回忆起那座村落。
拿到资助金笑得合不拢嘴的村干部，还有抠着手站在一边懵懂观察的孩子，画面重重叠叠浮现在脑海中。
林佳桐开始努力地解释那种感觉：
“可能是无力吗？我说不清楚。”
“只是在把钱送出去的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我没有改变的能力，那点钱顶多是止渴，我甚至不知道，那笔钱会不会用在那些孩子身上，但我没有再去管了。”
林佳桐抬头看天空，夜色静谧，偶有几颗星星闪烁，比起村镇的夜空要暗淡一些。
她的嘴巴微微张合，很久才说出话来。
“我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下，然后，会继续我的生活，如果你不问起，我不会再想到他们。”
“我知道有很多优秀的企业家会去为之建设，但我父亲不是，我哥哥也不是，而我......我连企业如何运作都不知道。”
林佳桐苦笑着：“可能会有些想法产生，但很快也会消失，我依然会吃喝玩乐，为了一个包、一块表花上大价钱，丝毫不会想到，那些钱够孩子们生活多久。”
“因为，那不是我需要考虑的。”
林佳桐低下了头，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可是，媛姐，我已经见到过了，就不一样了。”
“我总觉得自己有哪里变了，但又说不上来，”她侧过身子，探寻杨媛的目光，“你能明白的，对吧？”
杨媛突然语塞了。
她当时是出于舆论的考量，让林佳桐去做公益，实际上也只是走了个程序，没待上几天，说是下乡旅游还差不多。
她根本想不到，林佳桐会注意这些，甚至，会产生不该属于她的想法。
即使相对杨媛接触过的其他明星来说，林佳桐脾气已经十分不错，工作配合度也算得上高。
但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或安排，她从来都是立刻甩脸。
八卦娱记传的那些黑料，多半是因为林佳桐不爱理人。
杨媛每每帮她处理，事后问起来时，林佳桐往往都会说：“我根本不记得有过这种事。”
“我真的就是不知道说什么，也觉得没必要说话啊。”
常常是这种噎死人的回复。
杨媛了解林佳桐，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公主确实不需要讨好谁，自然不会在乎那些细节。
因此，她也不会苛求。
林佳桐是有些小毛病，可那都不痛不痒，她的生活背景如此，养成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是不能轻易更改的，强求的话，只会让小姑娘有叛逆的想法。
然而，这些都是今天以前，杨媛对林佳桐的认知。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判断有点出错。
林佳桐是一个能够读懂苦难的人，这很让她意外。
杨媛不禁庆幸，在林佳桐成长的关键时期，林卫书无暇管教，留给了她思想自由成形的空间，她又过早地离开了家，认识了更多原本世界之外的人。
否则，林佳桐最多也就是长成另一个林佳树——麻木之余有些情感，但也是有限的。
认识到这一点，杨媛居然有了欣慰的感觉。
她笑眯了眼，温柔地望着林佳桐：“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比门把手高不了多少，好小好小的一个，一晃这么多年，我才突然意识到，你真的长大了。”
林佳桐：“当然了，我都二十了。”
“二十也还是个孩子，你哥每天都要跟我叮嘱无数遍，让我看住你。”
林佳桐瘪嘴道：“他那不是关心我，他怕我惹事而已。”
杨媛哭笑不得。
她想到高中的时候，林佳树有一阵莫明其妙地跟自己搭话，没话说的时候，就拿手机里林佳桐的照片给自己看，每次都要问：“可爱吧？”
杨媛并不清楚林佳树的意图，被问久了也不知道回什么。
后来有一次，就问了一句：“你很喜欢你妹妹吧？”
林佳树当时用“你怎么会问出这种蠢问题”的目光看着她，理所当然道：“当然了，我们可是亲生的，一个妈妈生的。”
杨媛那时候并不明白，林佳树为什么要强调“一个妈妈”。
很多年后，她才渐渐懂得。
林佳桐几乎是促使林佳树与这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原因了，她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
所以，尽管林佳树会关心过度，杨媛还是不愿意多说。
她始终选择站在这对关系尴尬的兄妹中间，做一个安静的桥梁。
杨媛忍不住帮林佳树辩解了一句：“他或许也没那么坏，只是偶尔做的有些糟糕。”
林佳桐“嘁”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拨弄起手指。
过会儿，她适时地跳转了话题：“媛姐，别聊我了，说说你自己嘛。”
杨媛抿抿嘴：“我？我有什么好聊的。”
差点和林卫书干起来，还没什么好聊的？
林佳桐在心里嘀咕，也不敢说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问了个温和的问题：
“你和我哥的关系不简单吧，之前你们只跟我说是同学，我哥初高中读的都是私立贵族学校，大学就出国了。”
“媛姐，你们是在国外认识的啊？”
杨媛否认：“没有，我没出过国。”
“啊？”林佳桐傻了。
不可能吧，难道是初高中认识的？
可是，能进那种学校的可都不是普通的家世。
杨媛看出了林佳桐在猜测什么，前言不搭后语地问她：“佳桐，你还记得几年前，路言舟失约的那个游乐园吗？”
“记得。”
当然记得。
林佳桐觉得那就是自己和路言舟的一个坎，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回想起来。
“那里曾经是我的家。”
杨媛的话是林佳桐始料未及的，她想了好久，都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