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望羲吹干头发，将卫生间收拾好才出来，蹲在床前，看着蓝萌的睡颜。
不施粉黛，干净简单。
他喜欢这样的她，不必逢迎，不必委屈，不必带着一身利刺，用精明外表武装自己。
她明明本来就很强了，何必再多添一层自己都不喜欢的外衣呢？
“叮铃铃……”
蓝萌被吵醒，皱着眉头从枕下摸出手机关掉闹钟，揉着眼睛看蹲在她床前的程望羲。
他有一丝的慌张，大概是因为偷看被发现。
蓝萌笑了一声，往后缩了缩身子，手在床上拍两下，示意他上来。
程望羲掀开被子上床，一回生两回熟地将人揽进怀里。“这个点上闹钟？”
“倒计时，怕自己睡着了。”蓝萌晃晃脑袋，让自己的脑子得以清明一些。
“嗯？”
“想说说话。”
他们是该谈谈了，蓝萌想。
他显然是担心她单纯馋自己身子，但除了这点，她也不是不想和他谈谈感情。既然都想，蓝萌自然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彼此试探猜疑上，索性敞开了说。
她在他怀里仰着头看他，竟让程望羲生出她很依赖自己的错觉来。
“说什么？”他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含糊，指尖缠弄着她的发丝把玩着。
“嗯……”蓝萌想了想，也伸手去揉他的软发，“想说，我没有你想的那样不认真。”
程望羲顿住，不做声。
“啊，在床上说这样的话听起来很不可信是不是？”
程望羲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没有。”
她肯说，他就肯信。
蓝萌笑了一声，喃喃着：“我知道自己‘声名远扬’，挺糟糕的。那些话几分真几分假，我自己都辨不清楚。但是，程望羲，你对我，可以不那么小心的。”
“……好。”
“你别敷衍我。”
程望羲笑了：“我没有。”
“你今天说不想，是怕我不想谈感情，是吗？那我现在和你谈感情，你好好听。”
她真是聪明极了。他的那点心思，在她面前暴露无遗。
程望羲顿了顿，低头与她四目相对：“我好好听。”
他眼里的真诚与情意满得像要溢出来。
蓝萌笑着揉弄他的头发，又点点他的眼睛：“这里面，有好多认真，好多期待。”
“……嗯。”
“我从来不说什么承诺的，那是最不靠谱的东西。但是，你不努力一点，怎么实现你的期待呢？”
程望羲被逗笑了。
她看穿他的情意，也看穿他的胆怯，所以怂恿他，去爱她。
想要被爱，但不想给任何承诺。
难怪有人说她渣女，也不是全无根据。
他轻叹一声，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下巴搁在她发顶，默然良久后缓缓开口：“……姐姐。”
蓝萌怔了怔，缓缓从他怀中抬起头看他，眼睫微微颤动着。
姐姐。
好乖。
他用指节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我努力一点的话，姐姐也可以，把心门打开一点吗？”
“只打开一点点就好。”他说，“在我这里，可以不用那样笑的。”
“……哪样？”
程望羲想了想，形容道：“心里明明不想笑，脸上却努力地在笑。”
没有人这么和她说过。
所有人都觉得，她本来就是那样的，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睥睨一切。既洞察世事，又算计人心。
她突然觉得两颊发酸。好像真是那样笑久了，笑累了。
蓝萌慢慢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掌心的温热传来，叫人感到熨帖。
“我努力，你也是。”她说。
她努力把心门打开一点点，他努力，多爱她一点，实现自己的期待。
程望羲轻笑一声，点点头：“我努力。”
蓝萌的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哼唧两声，终于撑不住眼皮，进入梦乡。
……
“想吃什么？昨天看到附近有新的早餐店开张。”
蓝萌在床上翻滚半圈，伸个懒腰。“好哦，要是有小笼馒头就更好了。”
她说完顿了顿，怕他听不明白沪普，又拨开脸上的被子看他：“我是说小笼汤包。”
程望羲笑：“好。”
蓝萌看着他起身离去的背影，笑了笑。
嗯，的确有在努力呢。
窗外的晨曦透过竹叶洒落在床边，细碎斑驳。
蓝萌看着投在地上的光影放空半晌，想起什么，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打开微博。
凌晨时，虞黎按照她的计划转发了某官媒对徐亦平事件的评论，并附言表示鄙夷，怒斥教育黑幕。
收到乔木指示的营销号也纷纷熬夜动作，将虞黎亡母被偷走大学录取名额的故事散播开来。
＃虞黎母亲潇湘大学＃的话题已高居热搜第三。
一切按她计划进行着，蓝萌却没有多高兴。
算计公众、利用舆论，是她做惯了的事，也从不曾失手过。她总是在事后扬唇一笑，以示对“胜利”的尊重。但事实上，她自己都没深思过自己的心绪。
高兴吗？其实也谈不上。
直到昨夜程望羲说“可以不用那样笑的”，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程望羲。
蓝萌想着他，心情颇好地在被单上点了点指尖，又在屏幕上戳了两下。
他那样的深情与期待令蓝萌诧异，那显然不是初相识能拥有的情绪。
除非他是什么演技出神入化的情场高手，但蓝萌断定他不是。
于是她点进【破晓0905】的微博首页，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这个微博是15年注册的，已有七年之久。
蓝萌快速浏览着，将他的微博内容简单分为三类。
一类是表达心情的日记类短句；二类是他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与她相关的东西，比如她代言的产品，或是商场里的广告牌；三类是剧评影评，也都是她参演的作品。
从配图的水印中可以看出，这个账号从一开始就叫这个ID，破晓0905。
什么意思呢？蓝萌歪头，想不明白。0905，日期吗？但程望羲明明是七月的生日啊。
蓝萌翻到最底，找出这个账号的第一条微博——《竹月歌》余晓人物简评。
《竹月歌》，她的出道作品。余晓，她的第一个角色。
蓝萌认真将这篇短评看完，坐起身子仰头望着天花板，得出结论——这个微博就是为她创的。
创立账号的时间刚好是《竹月歌》播出并大火之后，她凭着小配角骑在马背上的一回眸一镜封神，闯出了知名度。
要么是他看了这部剧，从此成为她的粉丝。
要么，他们更早就有所交集。
蓝萌的推理终结至此，无法再向前推进。她也不多纠结，估摸着程望羲快要买早饭回来，翻身下床洗漱。
-
“嗯，就是这个味道。”
蓝萌吸了满满一只小笼包的汤汁咽下，漂亮的柳叶眸满足地微眯起来，眼底都透着亮光。
程望羲看着她，也不觉笑起来。
她真切的笑意，实在是很有感染力。
“在外面拍戏的时候，每次看到有小笼包都会买来吃，但味道都不对。”蓝萌随口说着。
程望羲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她很愿意尝试新事物，乐于挑战，也愿意冒险，但骨子里却很念旧，甚至有些长情。尝遍山珍海味，却钟爱本帮菜；走遍天南地北，但到哪里都想吃小笼包。
所以对那些过客，真的是薄情么？还是从来就没到深情厚谊的地步？
“今天也要去家教吗？”
程望羲摇头：“不用，晚上去酒吧。”
蓝萌点点头，想了想，放下筷子看他：“你昨天说，让我把心门打开一点点？”
他点头。
“打开一点，可能就关不上了。”蓝萌起身走到他身后，俯下身去，双臂搭在他胸前，“投资越高，风险越大，万一收不回本，我会报复。”
她像在和他签一份合约。她卸下心防，他不可离弃。这是份不平等条约。
昨夜谈好的互相敞开心扉，今天却加上了补充条款。
他若离弃，她会报复。
那她先离开呢？
她全然不提，也好像料准了他不会问。
“好。”他说。
像个傻子一样，签下这份不平等的合约。
他有种直觉，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正摆在他面前，他将得以靠近她、更近一点。
蓝萌倚在他肩头，轻叹一声：“下午陪我去个地方吧。”
“好。”
-
后来的蓝萌会以“在对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来解释自己为何轻易相信程望羲。
她原来已经精疲力竭，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就好像受尽委屈时一个人可以咬牙坚忍，却往往经不住旁人一句关怀问候，泪如决堤。
在她疲于应付那些觥筹交错、人心险恶而感到万物皆无趣的时候，有个声音告诉她，你可以不用这样的。
行入荒漠的冒险家早已褪去了最初的激情与冲劲，十年如一日的漫天黄沙让人心生绝望，饥困交加之下就要一头栽倒，却被人扶住，一瓶清水递到眼前。
程望羲就是那捧清水。
即便冒险家走出大漠不再冒险，也是要喝水的。
-
今天是个艳阳天。
春风拂面，不冷不热，刚刚好，像温和的低语，像母亲的怀抱。
蓝萌在陵园门口买了一束菊花，轻轻放在熟悉的墓碑前。
那是两座紧挨着的墓碑，一大一小。大的上有一张黑白照片，依稀看得出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顾书瑜、蓝朝。
“这是个很愚蠢的女人。”蓝萌倚在石栏杆边，轻声说着她的故事，“八十年代远近闻名的文工团一枝花。长得好看、多才多艺，可惜眼光实在糟糕……被豢养起来，生儿育女，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靠着期待一个男人回家来支撑生命……”
“如果她不是我妈，我大概想一巴掌打醒她。”
程望羲望着她，不说话，只是静静聆听着。
“短命对她来说，可能是一件好事。虽然那时候我哭得很厉害，但我还是这样想。”蓝萌眼眶微红，将墓碑前的杂草细细拔除。
程望羲默默蹲下身，陪她一起清理那些杂草。
“……我想不明白也无法释怀的，是朝朝……他才三岁，健健康康的……他怎么就，突然，没了呼吸呢？”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夺眶而出，滑落脸颊。
程望羲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肩安抚她。
蓝朝，那座小墓碑上的名字。
程望羲看着，想起什么。“十月十日？”
“萌”是十月十日，“朝”也是十月十日。
“啊，你看出来了啊。”蓝萌抬起手背拂去面上的湿痕，“十月十日，顾书瑜和蓝志成的结婚纪念日。是他在为我们取名时那样用心，也是他孕期出轨，带着比朝朝还大的女儿登堂入室。不荒诞吗？”
深情是他，滥情也是他。
程望羲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手掌缓缓落在她肩头，哄小孩一样哄着她。
半晌，他开口：“所以你很早就搬出家住了？”
蓝萌点头。
她是公众人物，她的故事，外界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富家千金，母亲与弟弟早亡，父亲再娶，与继母继妹不和……她自己也在采访中说过，她高中就独自搬了出来。
程望羲低下头看怀里的人，轻声一叹。
他好像明白了，她“万花丛中过”是在寻觅什么。
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么渴望被爱。
因为想被爱，所以对每一段感情都认真，期望得到同等的回应。但她又太高傲、太强大，众星捧月的人，看起来太不缺爱。
那些过客在月光下迷失，尽情地享受月光的照耀，以为月亮不会吝惜这一点美好。
程望羲的臂弯一点点收紧。
让他来好好收藏这捧月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