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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盲盒是场冒险(4)

    张所长早在办公室里等她。

    “徐远昂说你昨天下午就从工地回来了,我晚上九点离开研究所都没见你来报道,现在这身伤又怎么回事?”张世清年近七十,声音却亮如洪钟。见苏淼抱着电脑,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摘了眼镜将她上下细细扫视了一遍,当即批评起来。

    这几年从实习到真正工作,在工地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因此深谙和人打交道的道理。

    刚进所时,面对张世清她谨小慎微,提着一颗心工作。到后面逐渐摸清他就是老派教师性格,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但现在被他一喝,苏淼紧了紧筋骨,扯出一个无害的笑容, “昨天去见了个朋友,聊得兴致上头就忘了时间。”苏淼将电脑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在他对面坐下,装乖巧:“回来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张世清见她没心没肺,冷哼一声,心里到底有些心疼。想她一个人在平洲无亲无故,自己总不能连她找朋友也要管。万一妹夫赵翰章知道,怕又要打电话来和他吵,说他管他爱徒太严。

    见张所脸色稍霁,苏淼松口气,打起精神将这个月的发掘进度进行汇报。张世清年轻时下多了工地,肺就落下了老毛病,一心急就会猛烈咳嗽。听完苏淼汇报,先是咳了好几声,再缓缓喝了口茶水。等气喘匀了,就将她的报告从头到尾批了一顿。

    苏淼一点也不恼,脸上挂着笑,低头认真做笔记。张世清见她这样乖觉,也消了气,又让她把新科技考古的论文准备情况细细说来。

    不知不觉又说了一个多钟,谈话结束之际,苏淼悄然问道:“老师,今年还有设备采购计划吗?”

    “打听这个干什么,是不是又有人抱怨设备老?你们这些小毛头就是没过过苦日子,学术和研究可不是光靠仪器设备精度高就能做出来的,想当年在三花岗遗址……”苏淼知道他又要叙说当年的光辉往事,连忙打断他:“老师你说的我都明白,三花岗遗址取得的成就离不开你们老一辈学者艰苦卓绝的意志力。只是时代在进步,科技也能让我们节省大把时间,听说莱特的拉曼光谱仪精度已经能和英国的雷尼绍比肩,这是真的吗?”

    说到莱特,张世清对它的老板倒是印象深刻,“莱特的东西做的是不错,在国产里面也算是佼佼者。只是……”

    “只是什么?”

    “那个莱特的老板路慎东,可不是一般人。”

    苏淼大感意外,又问:“老师难道和他有什么过节。”

    “过节自然谈不上,就是这人太自傲。”张世清想起那日采购意向商谈,仍有些恼,“计财部李主任不过说了句国产设备技术和国外的仍有很大差距,要追赶上恐非易事;但作为进口牌子的平价替代,也是十分不错了。这话说完,你知道那路慎东说了句什么?”

    “老师您说。”

    “他说——莱特创办初衷从不是做谁的替代品。”好狂放的一句话,此话一出,洽谈自然不欢而散。

    一想到李主任当着人老板的面,直言莱特是国外品牌的平替,以路慎东那样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心中自然不能爽快。

    苏淼这才知道内情,回忆起那日谈话,心中更是百味杂陈。路慎东非但没编排研究所对莱特的轻视与冒犯,反而诚恳赞扬张所长的节俭和不易,更是当不知业务黄了的缘由,给足了她面子。

    这么看来,他的确是个坦荡开阔的人。

    夜里八点,莱特总会议室的灯还亮着,路慎东和陈方聿各坐会议桌一边,和黎城代办处的同事开远程会议。

    路慎东带出来的人大多没有废话,办事处的负责人直接切入会议主题。

    “大立的合同已经在走流程,大概半个月能敲定所有细节。檀总那边的负责人谈完回去的时候,试探性地问我们有没有做OCT的研发,我不敢多说就含糊了过去。恐怕过两天那边就会有人过来接洽问询。”

    “下次他们再问,你就把对接关系转到总部来,你们应付不了他。”

    路慎东和陈方聿的确有做国产的心血管光学相干断层成像设备的想法,前期研发人员团队组建了近半年,属于内部密级研发项目。

    他并不怀疑檀宗恺已经收到他要做OCT的风声,也没心思去追究消息到底是怎么泄露的。毕竟光学仪器和医疗器械的圈子,就没有檀宗恺得不到的信息。

    “檀总这两年一直有意做自己的设备产线,他知道怎么做到利益最大化。与其从头做起,怎么算都没有搭莱特的顺风车快。这几年他一直想入股莱特,并不是说说而已。”技术总监陈方聿从笔记本前抬起头,冷静地分析。

    檀宗恺的野心早几年就有端倪,即便檀家几代攒下来的以及他做医疗器械赚的钱,多到他几辈子都花不完,但他依旧不会放过光学仪器这个不断涨红的板块。

    檀宗恺如今三十八岁,两人年龄虽只差了六七岁,但按辈分算,路慎东得叫他一声表舅舅。他的母亲陈慧之与檀宗恺是亲表兄妹。当年檀父老来得子,对这个儿子格外看重。

    檀家世代经商,檀宗恺自然继承祖辈经商天赋,加之容貌出众,一句天子骄子也不为过。

    两人在一场家宴上初见,檀宗恺与当时只有十几岁的路慎东颇聊得来。久而久之,两人既是实打实的长辈与晚辈关系,又因年岁相差不多,喜好类同在旁人看来更像一对兄弟。

    路慎东当年回国创办莱特时,早在商场游走多年的檀宗恺给过其不小帮助。路慎东当他是恩师与引路人,却在合作关系日渐紧密后,因理念不同而产生过不小得摩擦,两人关系也不复往日亲近。

    生意场上并没有永远的伙伴,这句话就是檀宗恺教会他的。

    由此路慎东将公事与私事彻底分得干净,他知道如果自己想保留莱特完整的话语权,就要时刻记住一点——亲戚间合伙做生意,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现在我和他还有一层亲戚的关系在,回了黎城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莱特今年要开新的产线,几千台设备单子要做,短期内他还不会和我撕破脸。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就还有几年安稳日子。”

    如今檀宗恺的医疗器械设备采购单目前占据了莱特40%的营业额,是莱特最大的客户。

    陈方聿和路慎东早意识到莱特过于依附大立医疗的现实情况,长久下去企业不稳定性风险增大,这对莱特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去年他们紧锣密鼓组建国产OCT研发团队,为的就是一旦研发成功,巨大的市场能让他们不再受檀宗恺掣肘。

    打点了之后要注意的地方和接下来的任务安排,路慎东结束了会议。

    忙到这个点两人都没吃饭,路慎东关了电脑起身,“一起吃点。”

    “太晚了。”陈方聿恪守原则,过了八点就不进食。这习惯在路慎东看来就是有病,因为他这点原则,自己有时候累了都找不到人一起喝酒。

    “以后有了对象,女朋友找你宵夜怎么办?”

    陈方聿收起笔记本,黑色衬衫衬得他面色冷淡,“你的假设很无聊。”

    路慎东笑了笑,他和陈方聿在国外做了多年同学,深知他脾性。除了对技术狂热,对其余事情都很冷淡。

    他不是好奇员工私生活的老板,只要陈方聿能在技术上能满足他的需求,其他的事他并不多管。

    那一跤虽说没伤到骨头,但也让苏淼吃了好几天苦。工地发掘进度不等人,她虽负伤但每日仍要处理已出土文物的资料,同时还要负责实习生计划的审阅与修改,专业论文指标更是让她不敢懈怠。

    文献又看到凌晨,苏淼松松脖子,整理完资料后准备洗漱上床。初夏微微燥热,公寓的窗户开着,却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檀木香气。

    苏淼暗惊,自己怕是工作过劳出现嗅觉失灵,仔细辨别香味来源,才发现源于那张名片。

    路慎东将名片给她当晚,苏淼就将它压在文献之下,没想到这香味如此霸道,还能钻出重重封锁,窜进她的鼻腔,勾起那顿饭的记忆。

    她一定是累极!才会又想起路慎东。

    将名片往装供应商的名片盒子里一丢,苏淼盖上铁皮盖,决定眼不见为净。

    枕边手机里回放着外地台早间新闻节目《社会透明度》的重播片段,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只听主持人王小川正讲到一居民整理老房子,无意发现去世的老父亲床底下还藏着三个手榴弹的新闻。经过调查发现原来这位当事人的老父亲是位参加越战回来的老兵,手榴弹就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当事人一方面想把东西留着当个念想,另一面更是惴惴不安,唯恐手榴弹无征兆爆炸误伤了自己。

    苏淼翻身许久没有入眠,读书的时候晚上必须靠褪黑素和听新闻节目入睡。参加工作后失眠的情况改善了不少,忙完一天的发掘任务往往精力耗尽,倒头就能睡着。这几天在公寓里养伤,吃了药昏昏沉沉的也能睡几小时,今天却挣扎了一个多小时还是全无睡意。

    直到听到这条新闻她才猛然意识到,原是自己也揣了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手榴弹,才会这样心烦意乱。

    天蒙蒙亮,苏淼起床做了早饭,吃完拎着行李就出了门。

    到汇阳县的早班车票源一向充足,苏淼买完没多久广播就通知检票。车子启动,窗外景色缓缓倒退,苏淼靠在椅背上终于有了倦意。再醒时却险些错过站点,拎了东西慌张下车,直到坐上去村里的车才暗自叹气,多久没过得这样乱糟糟。

    到宿舍放了东西,实习生陈思雨从门外路过又折返回来,定睛一看屋里的人,高兴地喊了声:“苏老师你回来了!”

    陈思雨是东北女孩儿,性格爽利得和岑姝有的一拼。前些时候苏淼不在,几个实习生跟着领队干活挨了不少骂。眼下她回来了,这帮毛头小子也不至于挨了骂没人担着,陈思雨当即松快了许多,转身朝外呼喊。刘瑞谦就住在隔壁的农户家里,听见响动不多会就到了苏淼跟前。

    苏淼看他们都黑了不少,就近伸手拍了拍他们的肩头,说:“好像壮实了一点。”

    “刚给探方盖好塑料膜呢。”说话的是刘瑞谦,看起来就朴实稳重。苏淼像个检阅官一样,笑着翻过他的手掌,看到上面磨出来的老茧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前几天隔着电话吃力地教导过这几个学生,但见了面还是抱着多鼓励少打击的教学理念,表扬说:“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也没偷懒,干得不错。”

    苏淼虽是几人的导师,年纪却并不比他们大多少。刘瑞谦是个害羞腼腆的,手方才被苏淼翻看着,脸就红了。陈思雨瞧他没出息的样子,笑了笑大大咧咧地伸手过去也给苏淼展示拿三角铲磨出来的茧子,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等苏淼的夸奖。

    “苏老师,你伤好了吗?”

    “还行还行,不碍事。”

    “听徐队说你摔了,我们都担心死了。”陈思雨插话说。

    “都怪我没看路,不碍事的。”苏淼当他们是小孩,不想他们担心太多,笑嘻嘻地打哈哈糊弄了几句。自然转了话题,让他们把这几天做的工作整理汇总过来,她要一一查看。

    陈思雨听了这话哀嚎一声,欲哭无泪。

    窗外下起了雨,工地上人员寥寥,雨丝在玻璃上拖拽出长长的雨痕。到了晚上,几个人交了报告上来。苏淼挑了夜灯批看,发现学生们写的东西依旧有不少纰漏。无奈只能仔仔细细看过一一做好批注,第二天就招了人来寝室当面点拨。

    中途徐远昂来看过她一次,见她擦了药的伤腿搁在凳子上,还对着几个学生说得嘴唇发白,语气略微严肃地让人领了作业回去好好改。

    等人走了,徐远昂看着苏淼说:“这么急着赶回来给人当老师?要喜欢当教书匠,何不当初就留校接赵教授的班。”

    “我这不还是为咱们伟大的考古事业培养人才嘛。”知道徐远昂又要骂人蠢材,苏淼笑了笑说:“大家都是从菜鸟做起的,既然有缘分做了他们导师,我也得尽力不是。”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工地开不了工,苏淼整日扎在办公室里埋头做出土文物盘点。连忙了好几天,直到岑姝打电话来问她近况,她才猛然发现,自己对于鼎盛那餐饭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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