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芊的手模工作，正式开始。

    不知是因为灯光、摄影、再加上场边确保拍摄正常进行的工作人员们，就跟盛芊平常拍戏时差别不大，还是因为盛芊上场前，对自己是“专业手模”的洗脑。

    又或者，也因为易染方才的话。

    盛芊上场前的那点紧张，很快消弭。

    多了手模。

    拍摄需要对灯光重新作细节调整。

    关海在摄影机后实时监控着效果，拿着对讲：

    “好，现在原老师把手搭在易老师胸前！”

    关海如此一声令下。

    作为“专业手模原老师”的盛芊，便自信出手。

    她按照第一套概念图的第一页，白皙的手越过眼前男人宽肩，落在白色西装中间露出的绸质衬衫上，位置不多不少地，正好在第二颗纽扣与第三颗之间。

    隔着轻薄的衬衫，盛芊虚放在易染胸前的手，能细微地感受到那衬衫之下温热的、触感良好的胸肌。

    盛芊有一丝耳热。

    但紧接着。

    她就敏锐地感受到了她指尖下躯体的一丝抗拒——

    具体表现在，虽然幅度很小，但易染明显有个身体后移，像是下意识要躲开她的手的趋势。

    就像猫不喜欢水一样。

    易染十分、特别、非常地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上的接触。

    这个有关易染的小道消息，适时地出现在了盛芊脑海中。

    为什么只是小道消息？

    主要因为易染除了舞台表演外，出席的场合本身就少，再加上易染登顶太快，还真很少有不识趣的人，非要过来和他勾肩搭背。

    当然，当初那个在时尚活动的After party上，喝酒上头，被易染皱眉侧身躲开的年轻资方老总除外。

    盛芊一向充分理解且尊重合作对象的个人习惯。

    所以她尽量卸力，以求减少手在易染胸上的存在感。

    然后。

    她也好像找到了自己不紧张的另一条原因——

    易染背对她而坐，看不到她的面貌，盛芊作为手模，下手的轻重也可全凭自己掌握。

    这样全然在手的掌控权，果然能给人安全感。

    关海指挥着灯光师改了几个细节上的问题，这光就算调好了。

    他满意地冲远处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转过头来，对着易染他们道：

    “易染老师，原老师，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咱们现在就正式拍摄了？”

    “有个小问题。”

    易染出声打断。

    盛芊的手还放在他衬衫上。

    易染一说话，淡淡的嗓音飘到盛芊耳畔，她真实感受到了，虽然中间隔着个椅背，但两人的距离实际上真的相当近。

    “影棚的暖气需要调高一些。”

    嗯？

    刚才拍摄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为什么拍到一半他突然觉得冷了要调暖气？

    盛芊短暂地愣了两秒。

    然后忽而回想起了，她手刚放在易染胸肌上时，他的反应——

    不会是她手太凉，把他给冰到了吧？

    盛芊当下有点想说句“抱歉”，但又怕话一出口，是她想得太多。

    所以终究还是把话咽下。

    影棚内的暖气制暖效果相当不错。

    工作人员不过刚把温度往上调了两度，盛芊就觉得周身暖洋洋的。

    其实她原本就不觉得冷，只是她体质偏寒，初冬便手凉脚凉是常有的事。

    那边，关海扯着嗓子问了句，“这个温度可以吗？”

    虽然这问句没带主语，但最早提出问题的，不是盛芊，她自然而然地也没觉得，这回答需要由她来做。

    俯身轻触眼前人胸前衬衫的动作，没什么着力点。

    盛芊借着这拍摄前的空档，想调整个更为舒适的站姿，以免后续保持姿势太久，而感到累。

    只是她刚稍挪了下脚步。

    就听得身前那人，也问了句：

    “可以吗？”

    他的声音是压低着的。

    盛芊放在他衬衫上的手，分明也是保持未动过的。

    可当下，不知为何，他低声说话时，胸腔产生的轻微震动，却以一种比之前更为清晰分明的触感，透过她的指尖，一路畅通无阻地，传递到了她的胸口。

    于是，她的心间，好像也随之轻颤了下。

    所以，回答那显而易见是问她的问题时，盛芊的声音，也不自觉地跟着易染压低，甚至可以说是到了用气音的程度：

    “可以的。”

    “嗯，可以了。”

    而当她的回答，经由易染的口，再扩大成一种比正常稍大的声音，向前方扩散时。

    盛芊忽而觉得脸颊有些泛热。

    之前那些什么心虚啊、紧张啊、掌控啊，各种复杂的情绪都被抛到脑后。

    她心里的小小人，下意识地扯出来了个小小本。

    在对易染“照顾周到”的评价旁，重重打上几个勾。

    “不喜肢体接触”旁边，则画上了“存疑”的问号。

    调温度的小插曲过后。

    正式拍摄随之开始。

    盛芊自动切换到“专业手模原老师”的状态，尽职地一个个展现概念图里的动作。

    她也能感受，她的合作对象易染，并非只像概念图里的男模一样，基本没什么动作变化，而是配合着她手部姿态的转变，一点点做着改变。

    单从关海在摄影机后越拍越兴奋的劲头就可以看出，实际画面效果有多么超乎这位专业摄影师的期待。

    或许，该说“太超过”期待了。

    盛芊兢兢业业地把第一套二十多个动作都摆完了。

    关海还在摄影机后面慷慨激昂：

    “对对对！”“好好好！”“就是这个感觉！”

    完全没有打算停下来的意思。

    盛芊：……

    好吧。

    拍戏的时候，剧本上的内容演完后，导演不喊停，让演员继续发挥，也是常有的事。

    盛芊就当后面这些是给她自由发挥的空间了。

    但摄影机“滴滴滴”个不停，又拍了几十张后，关海还不满足。

    而且，他甚至好像还有了新的灵感。

    关海从摄影机后探出个脑袋，激动道：

    “我突然想到个好主意！”

    拍摄暂停。

    盛芊一秒钟收回了自己的手，原地站直。

    毕竟拍摄是工作，无论她如何接触易染，都心无旁骛地只是为了完成作品。

    而工作之外，让她真把手还搭在易染身上，她怕是会有种，是她本人在占易染便宜的感觉。

    一想到“占便宜”。

    盛芊仿佛又见到那碗香气四溢、红油热辣的“豆腐”，在向她招手。

    ……

    盛芊正正心神，目光投向了满脸笑容，正往这边跑的关海。

    方才听到关海说“好主意”，盛芊以为他是想到了什么新的拍摄构图，加之关海对之前拍摄的满意劲头，盛芊还觉得自己的手模工作，应当马上就要顺利结束。

    但这个念头，在她看到那个略显眼熟的iPad的一瞬间。

    立刻演变成了。

    一种相当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

    下一秒。

    被递到易染手里的iPad刚一亮屏，上面显示的，便是那张关海最满意的，男模衬衣基本什么都遮不住，女模的手触碰着男模胸前肌肤，视觉冲击效果一流的得意之作。

    明明是同样一张图。

    明明不久前也已经见过。

    可此时，盛芊视线擦过易染的发、和他微露出的侧脸，再次看到这张图，却顿时有种汗毛都要立起来的莫名紧张、和战栗感。

    不是吧？？？

    不是真要她和易染一起拍这个吧？？！！

    关海已然开始阐述他的“好主意”：

    “就这套造型，如果把易老师你的头发改成湿发，那和原老师手上遇水透明的骨架花，就会更有交相呼应的感觉！”

    关海来劝说易染拍摄这组图的心思，一清二楚地现在了明面上。

    易染未搭话，态度如何尚未可知。

    关海继续叭叭，说的内容无外乎是，对概念构图、设计理念的描述，易老师逆天的表现力会多么契合这个主题，有原老师（也就是盛芊本人）的配合，又能让画面多么的锦上添花……

    易染仍背对盛芊而坐。

    可能是太紧张。

    盛芊竖着耳朵，在仔细听着易染是否有说有类似同意、或否定的语气词，但同时，关海滔滔不绝的话，也尽数灌进了她的耳朵。

    不知从哪一刻，她的脑海里的画面，竟然不由自主地开始跟着关海走。

    然后，她就“看”到了——

    “易染”湿着额前碎发，裸着上身坐在沙发上，有双女人的手，魅惑地从背后贴来，环落在他的身体上。

    旖旎的画面中，“易染”抬眸，那双桃花眼是浸湿的、微漠的，无欲无念，竟愈发显得蛊人……

    从未见过“易染”这面，盛芊无意识的，还未来得及喊声“哇塞”。

    那女人也抬头——

    露出了和盛芊一样的脸。

    盛芊：……

    被自己的联想画面吓了一跳，盛芊甚至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还在叭叭的“罪魁祸首”关海，倒是关切地转头看了一眼盛芊。

    盛芊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并把她脑海中的画面一秒切换。

    “易染”的衬衣、外套全都被归还给他本人，衬衫扣子完完整整地从最下也系到了最上，外套整齐的穿在身上。

    如此她还觉还不够，甚至还给他盖上了一层厚棉被。

    而旁边的“盛芊”，则双手合十，虔诚到了极点地忏悔，念了十几遍：

    “罪过罪过罪过……”

    受关海滔滔不绝的阐述影响，盛芊脑中无端被害、生成的小剧场，都写上了“END”。

    但关海的话，还是没有要停下来，大有不说通易染，就不罢休的意思。

    看不到易染表情。

    再加上，盛芊此时此刻，还有点刚“扒人衣服”、而不太敢看那人的心虚，盛芊的视线开始往影棚的外场投望——

    她四下寻觅，企图找到那个传闻中，“古板守旧，坚持不让易染有扣子开到第三颗以下造型”的经纪人，江长逸。

    可惜未果。

    江长逸人都不在影棚里。

    想想也是，江长逸要在，估计早就过来制止住关海这一场“恶行”了。

    也就是说。

    现在。

    盛芊只能寄希望于，离她仍旧不过半步远的这一位。

    她收回的视线，因着一些“前因”，带了些自觉的克制礼貌，只落在了易染握着iPad边缘的那双手上。

    而从她的角度看。

    这双手，修长干净，指骨明晰，手背上显露淡青色的经脉，是可以用来做绘画参考的完美素材。

    她还注意到，那一下又一下地，轻点在侧边的右手食指，似乎完全没有因为关海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热血沸腾的演说，而乱了哪怕一丁点儿的节奏。

    盛芊松了口气。

    她想，易染是不会同意拍摄的。

    果然，五分钟后。

    关海这一大通讲解终于告一段落，还没来得及问易染是否愿意拍这套图时。

    易染只语气诚然，嗓音带了些他惯常的自由散漫，问了一句：

    “是刚才拍的那些照片，关老师都不满意吗？”

    听出他话里没有丝毫要答应的迹象。

    盛芊面上如常，心里的小小人默默喊了句，“好耶！”

    她已经看到“下班”，在跟她招手了。

    心大如关海，现下也听出了易染并没有被他说动。

    虽然这第二套图，一早就被列为用不上的备选，但关海还是不死心地想再争取一下：

    “不不不，我很满意！”

    “只是我真的很想让易老师突破一下造型的‘尺度’，这样肯定会有不一样的火花出现的！”

    盛芊眼见着易染把早已灭了屏的iPad，递回给关海。

    易染没接话，她想他或许带着礼节性的微笑，但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盛芊心里的小小人，开始忍不住为易染摇旗呐喊，希望他早点搞定关海，这样皆大欢喜，她也能快点下班。

    关海借住iPad，又亮屏看了眼图片。

    关海应该是知道被拒的“重点”所在，人神交战十几秒，还是败下阵来：

    “衬衫扣子可以少……”

    “解”字都到嘴边了。

    关海又不知怎么瞄到了四目皆空、默念祈祷“赶紧下班”的盛芊，关海顿时想到了个新思路，又做垂死挣扎。

    “易老师真的不考虑下展露好身材吗？不光我觉得可惜，粉丝小烟花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原老师就可以作证！她也是您的粉丝，她就说过她非常想看，只不过是太害羞了，不敢在您面前表达而已，对吧？”

    突然被点名的盛芊：？？？

    关海在胡说些什……么鬼？

    盛芊连连否定的话还没出口，人却突然迟疑了起来。

    因为她突然想起了——

    “粉丝”，是她说的，她来“追星”的。

    “害羞”，是她讲过的，自己给自己加的“人设”。

    “觉得可惜”“也想看易老师展露好身材”，也是她在关海太过沉痛悼念，他的得意之作不能拍摄时，顺口安慰的几句话。

    但这几句话，被关海像拼拼图一般，凑到一起说后——

    话里的意思，和盛芊原本表达的，真的是隔得有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

    盛芊哑口无言。

    偏偏关海最后的“对吧”两字。

    还是转头冲着盛芊说的。

    用的还是开始殷切期盼、然后就越来越深切祈求的眼神。

    盛芊略感无奈地叹口气。

    不过，想来关海这样的专业摄影师，都没有说动易染。

    她一个临时参演的小手模的意见，也是无足轻重，撼动不了易染本人明显对继续拍摄持否定态度的想法。

    盛芊最终还是决定站在中立的态度上说两句。

    “我……”

    而当盛芊刚一开口。

    应是谈话要加入第三人，原本坐在沙发上的易染，从沙发上站起，想要侧身而立，让视线范围内包含盛芊和关海两人，以示礼貌。

    注意到易染的动作，盛芊当即有点儿后悔——

    她真的难免有些担心，如此近的距离，易染会认出她的真实身份。

    盛芊飞快想对策的同时，也语速飞快地道：

    “……我个人的想法，不能代表‘粉丝们’。

    易老师虽然是万众瞩目的歌手，但更是独立自主的个体，所以还是易老师自己的意见更为重要！”

    她话说得急，心里也急。

    所以根本不敢去看易染。

    也当然没有注意到，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

    易染忽然僵住的动作。

    和明显变乱的一瞬呼吸。

    而这一长溜的话说完，赶在已然起身了的易染视线转过来前。

    盛芊就是一个“阿嚏！”

    然后，她借由打喷嚏的假动作，向着易染的反方向，弯腰、捂嘴，更准确地来说是捂口罩。

    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她冲着易染、关海摆摆手：

    “不好意思，你们聊，我先去拿下纸巾……”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

    下一刻。

    在她迈出离开的步伐前。

    一件白色的，仍带着上一任主人的体温的西装外套，经由她方才夸赞过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盖在了她抹胸礼服露出的肩头。

    温热的衣物触感，让盛芊一怔。

    侧眸看清那件熟悉的白色西装外套后，盛芊又是一愣。

    这一怔一愣，耽误的几秒钟，就让盛芊彻底错失了借口离开的时机。

    因为在这几秒钟里。

    她清楚地听见那个方才散漫的声音，一瞬间好似带了两分少见的急切，但又有条不紊地道：

    “小石，纸巾、口罩。”

    “温度再调高两度。”

    如此周到，那人却似仍觉不够，又语速极快地加了句，“最好再找个取暖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