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

    自从踏上了处决队专用的小型飞行器之后，宋星寻的惊叹声就没停过。

    她的手指一遍遍抚过发凉的金属舱壁，透过玻璃窗看向漆黑的宇宙，细碎的星辰在她的眼睛里闪闪发亮。

    然后，她哈了一口气，在被章玄反反复复好不容易擦得透亮的玻璃窗上，画上了一个笑脸。

    她看着那个笑脸，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笑容。

    怎么和小孩似的。

    章玄看着到处走来走去，满眼新奇的小姑娘，心下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她收敛一点。

    但现在这艘飞船已经不再是自己的私有物，而是两人共享的交通工具。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他并没有资格对宋星寻指手画脚。

    所以，他还是选择性地忽略了身后的鸡飞狗跳，无言地进行着驾驶调试。

    虽然没说话，但感觉浑身上下有蚂蚁在爬。

    章玄有轻微的强迫症和洁癖，做事喜欢有条不紊，按计划进行。身边的环境也要非常干净整洁，才能让他感觉到舒适。

    如果可以，他觉得自己生活在真空里也没什么不好……当然，这就不是“一点”洁癖应该产生的想法了，所以他会控制住不去那么想的。

    会，控，制，住，的。

    看着宋星寻再一次将魔爪伸向被擦得锃亮的玻璃，章玄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耐心正在一点点被耗尽。

    他忍无可忍地出声道：“别玩了，你是小孩子吗？”

    伸出手来的宋星寻一顿，看着章玄难看的脸色，就像是当场被浇了一头冷水。

    她可怜兮兮地“哦”了一声，缩回了手。

    章玄板着脸坐到驾驶座上，心里却在后悔。

    实际上，他非常清楚，就凭自己的习惯和性格，根本不适合带新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和领导暗示过多少次，自己最擅长单人任务，不习惯与他人配合。

    都这么说了……真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

    不过，也快要结束了。

    昨天和“导师”说过后，对方在电话里承诺，这次任务之后，如果章玄依旧坚持要把她调走，那么她会帮他安排。

    那应该是为她好，也是为自己好。

    并不是嫌弃，也不是逃避。

    “章玄？队长？”

    他回过神来，询问的视线落到她的身上。

    宋星寻抬起头，凝视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委屈。

    “就那么嫌弃我吗？”

    这是一句反问，不过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自嘲的意思。

    有那么一瞬间，章玄甚至觉得她已经完全洞悉了自己想要将她调走的心思。

    当然，这肯定是不可能的事。

    但很显然，宋星寻早就注意到了他对自己显露出的不满情绪。

    如此的敏锐，甚至让章玄感到有些不舒服。

    “没有。”他生硬地回答，一板一眼地系好安全带，回头提醒，“坐到你自己的座位上，我们准备出发了。”

    “好吧——”

    宋星寻也没追问下去，只是用拖长了的尾音表达自己小小的不满。

    她一屁股坐在副驾驶座上，系上了安全带后，整个人完全陷在了松软的皮质座位上。

    她的目光瞥向身侧的章玄，后者坐得笔直，目光专注，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眼前的仪表盘。

    她看着那双手，忍不住开始想象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黑白琴键上跳动的模样。

    只是这么想着，就仿佛有悦耳的音色在耳畔响起。

    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她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再仔细看，宋星寻发现，在他右手虎口处，食指的关节处以及内侧，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茧子。

    短短持续了一瞬的想象就像是悬浮在空中的泡泡，破裂之后，就将她拉回了冷清的现实。

    只有常年刀枪并用的手，才会产生那样的茧子。

    她冷静下来，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判断，随后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

    *

    一架小型飞行器的短期星际旅行，一共要经过三个阶段，分别为加速期，平滑飞行期和降落期。

    在启程一小时后，飞行器就能进入平滑飞行期，舱内的人员也能够自由活动了。

    代表着飞行器进入平滑期的机械提示音一响起，宋星寻就迫不及待地解开了安全带。

    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往后走，显然又要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

    章玄瞥了她一眼，最后选择自己闭目养神。

    没想到过了一阵，身后却意外的安静。

    他忍不住回头，确认队友的状况。

    宋星寻凝视着窗外的繁星，眼神异常专注，甚至有些让人觉得捉摸不透的执着。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章玄难得的产生了好奇心。恰好他是个有话就会直说的人，于是便离开座位，直接问：“就那么新奇吗？”

    “当然咯，”

    宋星寻望着深邃的星空，露出怀念的神色。

    当她整个人陷入回忆的时候，声音也带上了点模糊的呢喃：

    “实习期的时候，我们一直被关在空间站里，在全封闭的环境里学习。甚至不被允许去个有窗户的地方透气……就连作战训练，终期考核，都是在模拟飞行器里进行的。”

    “总而言之，就是根本没有机会见到真正的星空啦。”

    章玄仔细回想了一下，给出了非常不解风情的回答：“虽然的确如此，但在我工作了那么多年以后，也并不觉得真正的宇宙和作战系统，或者自定义环境系统模拟出来的宇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宋星寻回过头来，争辩道，“现在我所看到的宇宙，显然是更加真实的存在。”

    “在我眼里，那不过是细小到可以忽略的画面精度的差异。”

    宋星寻不断地摇头，声音热切：“真实的宇宙不是重复的贴图，也不是千篇一律的混乱光点。它更像是一张时空地图，充满各种各样的信息。就比如……嗯，你看那里。”

    她的手指悬停在玻璃窗前，指向某处，另一只手朝他挥了挥。

    “过来看看嘛。”

    是近乎撒娇的语气，但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章玄叹了口气，来到窗边，将目光投向漆黑的宇宙。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章玄努力地眯起眼睛观察，可他能看到的只有幽深的黑色，无序无特征的光点，却始终捕捉不到她想要自己看的什么特别的东西。

    “我没看……到。”

    他转过头，然后浑身僵住。

    不知何时，宋星寻已经凑得极近。

    暗红色的发梢无声地垂落在他的肩上，自发顶传来洗发水的香气，是清甜的柑橘味。

    那双金色眼眸里倒映着的黯淡星辉，是那么的虚幻。

    然而那玫瑰色的嘴唇一张一合，轻柔而又专注地向他诉说着宇宙的真实，诉说着星星，光年，还有漆黑又深邃的秘密。

    “你看啊，就是那片光晕，或许那就是某处超新星爆炸时的余晖，在恒星死亡时最美的时刻，它或许跨越了千万光年的距离，穿过寂静的深空，最后投射到你我的眼中。”

    “看，就在那里。”

    认真的话语与暧昧的距离，违和感就像是古老的魔咒，让人一瞬间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章玄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嗯？怎么了，没看到吗？”

    宋星寻毫无自觉，又往章玄这边靠近了几步，似乎是想要抓住他的手指给他看……却被他用力甩开了。

    “没有！……我的意思是，不用了。”

    他的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恼羞成怒。

    宋星寻愣住了，连他自己也愣住了。

    这是离开研究所，成为执行者后的第一次，他居然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失控。

    他并不明白自己的反应为什么要那么大。

    人家只是在给你指星星，虽然热情得有些过了头，有些超过了社交距离，但那也不是故意的，不是吗？你又在想什么呢？

    章玄立刻在心里非常严肃地进行了一番自我谴责，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冷得吓人。

    宋星寻眨眨眼，似乎是误解了他阴郁的表情，有些不满地嘟起嘴，鼓起勇气抱怨：“到底怎么了嘛，一脸嫌弃的表情。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词，那都是属于宇宙的浪漫啊！”

    嘴上是这么抱怨的，但她也没强求，而是后退了一步，与章玄拉开了安全的社交距离。

    就好像刚刚一瞬间展露出的暧昧和侵略性，是他的幻觉一样。

    章玄张了张嘴，又马上闭上。

    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还是那么的生硬又无聊，甚至让他忍不住觉得有些自我厌恶。

    可他就是不擅长说些圆滑的话。

    “对不起，但我可能无法理解那种浪漫。”

    “……哦，这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宋星寻面无表情地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撑起了下巴，“天文观测只是我的一个无关痛痒的小爱好而已，别人不理解，也正常，无所谓。”

    那个冷漠的“别人”就像一根极细的针，在章玄的心头飞快地刺了一下，让他觉得隐隐作痛。

    根本没必要这么想。他告诫自己。

    反正这次任务过后，两人大概也就要分道扬镳了。到时候，他们连“别人”的关系都算不上，顶多就是曾经一起出过一次任务的陌生人。

    所以，没必要试图去了解她，也没必要让对方了解自己。

    这样就好。

    章玄最后看了一眼倚在窗边，神色略显怅惘的宋星寻，默默回到驾驶座上，重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