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别来脸去,往前走了几步,他脚步突然停下来,攥紧了手,良久,才吐出一口气。
算了。
才刚生出来的孩子,为什么要背负着父辈的罪业呢?
他转过头走到那头女性妖魔的面前,把孩子抱起来,小孩的蛇尾光溜溜滑腻腻的,还在空气中乱摆,被他抱着离开母亲的怀抱。
林意低头对濒死的妖魔说:“你放心去吧。”
妖魔睫毛发颤。
林意接着说:“这孩子还小,不应该死在这里。”
“你放心去吧。”
妖魔唇片发颤,不舍依恋地温柔地注视着孩童,眼角流下一滴浑浊掺血的眼泪,最后缓缓闭上眼睛。
她彻底断气了。
林意面无表情地看着怀里懵懂的孩子,将他的蛇尾包裹好,调转方向朝着妖魔的城池一步一步走去。
但愿在他离开前这孩子能有一个好的归属。
人界这边,梁信手里紧紧抓着床上依旧凌乱的被褥,脸色铁青一片。
管家在旁边小心翼翼说:“会不会是林公子不喜欢拘束,偷偷跑出去玩了?”
“不可能!”
梁信将被子扔回床上,眼中阴沉幽深,“他不可能偷偷跑。”
被子都乱糟糟地摆在床上,可见那人并没有偷偷离开的打算。
她深吸了口气,“都去找,继续去找,尤其是看着林意的那几个人,要是他找不回来了,你们也不必活了。”
属下忙低头道:“是!”
这时,她通讯器“滴滴”响了两声,梁信骂了一句,接通后,那边是一个下属的声音:“殿下,林小姐在学院里参加第一次考试,获得了第一名的名次。”
她说:“知道了。”
然后想到什么,“之前交代的那件事,先不用去做,等我通知,还有,把林有幸给我看好,别让她出岔子。”
通讯切断。
她可不相信林意是偷偷走的,毕竟那人对林有幸的期盼她完全看在眼里,怎么可能把人丢下自己走了。
她只能想到一个可能,足以让林意抛下一切离开的可能。
她心里凉得吓人,只对自己说,要是林意真那么做的话,如果被她找回来了,后果绝对是那人承担不起的。
她吐出一口气,面无表情将通讯器捏得粉碎。
林意离开的第二天,周子然登基称帝。
邻国举国同庆,热闹的氛围一路传播,都传到她们这儿。
新皇登基,她们自然也要备贺礼前去祝贺,负责外交的有好几位大臣,为首的是一个两百多岁的女人,此人名冷凝,性格出奇的冷硬傲慢,周围朋友很少,习惯独来独往。
是个不讨喜的人。
由她负责派人出使邻国。
使团出发前,她曾跟梁信通话过,大概得到了某些信息,对于有些事情也多了些掌握。
神明之力松动地更快了,底下的人来报,说零号试剂试用非常成功,未来一段时间妖魔的数量将迎来大规模削减,并且传染性的疫毒在妖魔群体中扩散,杀伤力再次创上新高。
同时,骂声四起。
都道这是损阴德的东西,弄死了妖魔又怎么样?妖魔就没有无辜的群众吗?此举无差别杀害无辜群众,与那残忍弑杀的妖魔又有何区别?
在皇室又一次压下这样的风波后,场面才显得平缓了很多。
这天晚上,有一个人来到玉兰府里。
花海围着亭子,他如常一样坐在里面等待,过了一会儿,发现主人并没有依照习惯来这里,他摸出通讯器,那边很久才接通。
刚接通,对方便问了句:“梁晓?你回来了?”
梁晓一怔,记忆里玉兰姐的声音是很好听很清亮的,今天听起来却带着鼻音有些沙哑。
“姐,你……受寒了?”
玉兰那边沉默了会儿,通讯器传来一声闷响,应该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很快,那边就说:“在花海等着。”
他“哦”了声,将通讯器随手揣怀里。
很快,女人穿着一身黑色宽大的长袍,显得她极瘦,脸色发白,眼中很多血丝,配上漂亮的脸有种病态的美感。
她几步走过来,坐在石桌旁,倒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递给他。
他低头去接的时候,发现女人手惨白修长,指尖发红,好像被什么东西磨损过。
他眉头轻轻皱起,“姐,你状态不太好。”
他伸手就去抓女人手腕,“我给你看看。”
玉兰淡淡地将手收回,“来找我有事吗?”
梁晓动作一顿,然后轻轻吐了口气,像是说一件极为平常普通的事:“姐,我找到我师姐了。”
对方没有说话,他自顾自道:“师姐……是她给我传讯的,我去找她了。”
玉兰嘴角扯了扯,“怎么?她还没死吗?”
梁晓抿了抿唇,“她就是让我过去了结她的,她完全不想活了,我师父那个疯子又犯病把她囚禁在极地下面,你知道我师父的本事的,她要是想躲,谁又能找到她的本体呢?所以我来找你了。”
他抬起头,注视着玉兰,“姐,帮帮我吧,我想去找到师姐,把她带回来,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可以吗?”
玉兰面无表情:“可是她不想回来,她是个道德崇高的人,比我们这些人境界高了不少,她一心求死我们能怎么办?”
提起对方时,她腔调又有些古怪起来。
梁晓拳头缓缓握紧,“姐,只有你能找到我师父,求你了,帮帮我吧。”
玉兰:“不帮。”
她站起身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头也不回说:“梁晓,这次回来了就别乱跑了,你就当没有阿若这个师姐吧,有我在,我们还能跟以前一样。”
说完后,就直接离开了。
梁晓嘴张了张,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其实,她们两个以前关系很好的,好到可以为对方付出生命,为什么现在就成这样了呢?
门被“砰!”一声打开。
宋清云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平日里黑色的瞳孔在阳光照耀下有些琥珀色的纯粹无暇。
他眨了眨眼睛,看到门口同样紧紧盯着他的女人,那样炙热以至于赤裸裸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很快,女人就来到她的面前,“宋清云,我真的是千彩。”
她格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宋清云依旧说:“不对,千彩不是这样的。”
下一刻,他以为自己又要被打、被拽着脑袋头发,听对方暴怒到咬牙切齿的辩驳声。
没有。
他抬眼,面前的女人依旧面无表情,没有丝毫情绪,只是发红的眼睛再次往下面缓缓流下眼泪。
没有哭声,特别沉默地流泪。
脸色苍白,好像即将战败的士兵,流下最后的无力改变现状的泪。
宋清云注视着她,只觉得她哭起来的样子和记忆中流泪的千彩重合了。
也是这样无声地流泪。
他不禁想,玉兰这样的人也会流泪吗?
一个阴郁暴戾傲慢的人也会流下眼泪吗?
他缓缓合上眼睛,又睁开,他始终固执地认为两个人是不一样的,虽然他喜欢的千彩是被另一个人恶意虚构出来的,但往日幸福生活的痕迹早就昭示着对方真实的存在。
她们是不一样的。
他这样想。
他不想让她哭,正如不想让千彩流泪一样,便用沙哑的声音低低说:“别哭。”
玉兰深吸了一大口气,突然一把将他抱住,他根本挣脱不了,对方抱得太紧了,他默默地想,千彩也会特别没有安全感,会时不时地突然紧紧地将他抱住。
可是千彩不是这样的,姑娘永远带着笑,会回头温柔地看他,跳起来对他招手,在夜里会伴随着海浪潮起声低声吟唱。
姑娘一点一点挤进了他的生活,又猛地抽身离开。
他被紧紧拥抱,可以感受到对方胸口处搏动的心脏,那样有力,也能感受到被对上眼泪打湿的衣裳,有些彻骨的冰凉。
他在心里说,眼泪不应该是冷的。
对。
浸透了衣裳,哪里还有什么温度。
他回过神来,静静地等对方松开他,心道继续鞭打他吧,继续辱骂他吧,继续凌虐囚禁他吧,他再也不会把千彩的丝毫影像跟对方重合了。
没有。
今天格外安静。
女人松开他后,搬了个凳子就坐在他面前,红着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就跟个石像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阳光从极盛到浅淡直到最后完全消失不见一片漆黑。
今晚星星特别明亮。
女人突然站起来,她穿着一身极为宽大的黑袍,她向来乐于展示自己优美的曲线和修长的四肢,穿衣风格也格外大胆奔放,最近却始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是受伤了吗?
她冷着脸走近了几步,继续看着他,最后吐出两个字:“你狠。”
宋清云张嘴解释:“我不狠。”
他向来都是一个平和的人,只是冷着脸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已。
他根本没有面前的人丝毫的狠辣手段。
冤枉他了。
他又说:“我不狠。”
下一刻,他听到对方拳头攥紧骨骼脆响的声音,这人应该是想打他的。
他低下脑袋。
玉兰却掐着他的脸迫使他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宋清云,我倒是想问你,我怎么就不是千彩了?就因为我不叫那个名字吗?”
宋清云实话实说:“千彩是我喜欢的人,她很洒脱舒朗,阳光灿烂,你不是这样的。”
他的下颌被掐得生疼,对方发狠地想要弄疼他,毫不怜惜地将尖锐的指尖戳进他的肉里。
血应该流出来了。
宋清云垂眸扫了一眼,接着说:“千彩不会伤害我。”
面前的女人一怔,随即自嘲地苦笑,将手收回来,对方脸上两个刺目的血孔把她刺痛了,她楞楞地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心口密密麻麻的酸痛都让她喘不过气来。
太难受了。
她弓起身体缓缓蹲下来,眼泪再次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踉跄着离开。
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