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男塾

    “陈招妹。”看来是家里的老大。

    “奴家在。”

    “吴妹来。”……吾没来?

    “奴在。”

    “王盼弟。”可能这家姊妹不少,父母还想生个贴心儿子。

    “在。”

    ……

    阿彩在学堂点名,一个个名字被点到,一只只手举起,一张张含羞带怯、还带着幼稚的男孩子的脸庞水莲花迎风般微微抬起又落下。手,有玉葱般的手,也有粗糙如柴的,显出各自的家境和日常生活状态。他们的年龄参差不齐,有的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少年郎,有的还是一副小孩子模样。

    阿彩心如止水。

    今日一早,云华仙子跟着阿彩来到了一所不大的学塾。

    半年前,城主府委托阿彩在风芜城中试办男塾,说是紫箫生前的愿望。本是闲职,又沾亲带故的,她便答应了。从此开始了每旬工作九天,只剩一天休息的日子——刚巧昨天便是,云华仙子又来了,两人夜宿歌舞坊顶层,阿彩也就没回去陪陪那群小的。如今后院里怕是要吵闹起来了,想想都头疼。

    ——罢了,躲个清闲也好。

    面对这些学生,阿彩顿生“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毕竟她家后院那群莺莺燕燕的小郎君已经够吵了,但至少学生们不会吵闹。现在她只想安安静静地上完课,然后在学塾的书房休息休息脑子和耳朵。

    男人啊,嫁(注:此字异形,“男+家”)人之前多么温婉细语,那都是虚的。嫁了人就变成了晴天霹雳,没事来两声,不吵不痛快。阿彩愤愤不平地想。

    而云华仙子呢,就在后排旁听。她深知阿彩的痛苦,若是知道阿彩在想什么,非得以“妻纲不振”和“早劝你不要霸占那么多资源,现在受罪了吧”的理由嘲笑她一顿不可。

    有时候,阿彩真的挺羡慕云华仙子没有娶(注:此字异形,“取+男”)夫,落个耳边清净。

    ——就十分好奇,倘使江师兄还在,若他嫁给了云华仙子,整日在后宅看账本,那么云华仙子不仅得隔三差五挨顿训,还打不过他……想想就差点笑出来。

    “张得女、张亚女、张如女、张胜女。”这看起来是一对父母从努力拼搏到绝望的全过程。

    “奴们都在。”

    一个男孩儿叫“如女”,放在城外诸地简直不可思议。不过当听到这样的名字,便可知道他家里定是没能生出女孩,单指望儿子们努力争光,教街坊邻居评论“谁说男儿不如女”了。

    “文三弟。”不知城外诸地的人看到这个名字会作何感想。

    “在。”

    “陈娇弟(注:“娇”字为异体,“男+乔”)。”在风芜城,真正的男人就要千娇百媚贤良淑德!

    “在。”

    阿彩忽然把点名册拿近了点,仔细分辨了一遍上面的字,然后试探着问了一句:

    “……刘贱儿?”她的声音很是不自信,目光狐疑地扫向群生。

    学生中发出了几声轻轻的低笑。

    一个男孩颤颤地举起了手,看起来羞得快要哭了。

    “怎生取得这个名字?”阿彩打量他。

    举手的男孩儿生得小,瘦,穿着破旧但干净,勉强算个体面——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阿彩见状,不由得心下一软:“好,我知道了。你放学的时候过来一下。”

    说实话,风芜城的家长多得是不乐意让儿子上学的,贫寒之家尤甚。但他们总是格外希望儿子嫁(注:“男+家”)得好,这样自家能得一笔彩礼,好给女儿娶夫郎,不仅如此,还有望借着裙带关系,给他的兄弟寻个好妻家。

    城主府办男塾的决定当然遭到了许多守旧派的反对,但阿彩的招生宣传词是“有学问的男孩好嫁人”,如此托词,努力奔走了许久,才让一部分人松口同意儿子上学。此外还有许多人在观望,另有一部分坚决不同意——觉得男孩儿上学败坏民风。

    男塾如今能开讲,一是城主府的坚持,二是紫箫城主生前声望颇高、余威犹在。渐渐地,反对的声音小了下去,阿彩也就上任了。

    第一批学生,多是平民出身、家中无有姐妹可倚的。其中最底层的出身,一旦父母亡故,他们便有极大可能流离失所,或被卖到歌舞坊。城主府针对他们,提供了免费食宿,每月给予一定补贴,好让他们安心就学,不必担心生计。

    当然,学生中少有把这些钱全部花在自己身上的,多有孝顺体贴的儿男,把月余攒起来给家里或姊妹花用。如是,原先有些不平的家长便渐渐“平”了。

    城主府有意从民间吸纳人员,即使暂时无有城主府的后宅男官职位可补,也能在学习完毕、拿到城主府的置业补助后做些别的生计。有了城主府认可的文化程度,一时未能许了人家,做账房、代书之类也拿得出底气。若是有志,也可于各自所在的区域再办学塾,由城主府拨款支持。

    说来,男塾的条件,比起大部分学生的家境都更像天堂:不必做活儿,食宿有着落,每月还有些银钱可领。学生们尝到甜头,那些夹在家校两边惴惴不安的学生也能踏实了。

    严师阿彩:你们都给我好好学习啊!!后排那个,把头抬起来!桌面上开花啦?中间的,不要在下面偷偷绣花!赚这俩钱儿给你妹娶夫郎啊?

    阿彩在上面严肃地讲学,云华仙子便坐在角落旁听。

    有这么一位风华无双的美人在教室里,每个学生都有些不自在,背脊要么挺得板直,要么缩起来。兼之今日考试,空气中充满了紧绷的气息。

    阿彩出的题目其实并不难,只是这些少年基础太差,又有云华仙子在后排坐着,一个个状态不佳,考得不是很理想。阿彩阅卷时,不禁连连叹息,吐槽道:“唉,唉,这都答的什么东西!真是红颜祸水啊!下次再也不带你来了。”

    “你变了,”云华仙子盯着她的眼睛,笃定道,“你以前只叫男的祸水。”

    “我这是夸你美。”阿彩强辩。

    “略略略,我不管,你不准说我!”云华仙子随手拿起一份案头的小开本邸报,上面赫然几个大字——

    震惊!师德何在?!

    云华仙子:哦?

    往下翻一页:学塾先生借职务之便涉嫌猥亵数名男生。

    接下来便是一通报道,笔者义愤填膺,将这种不堪为人师表的行为喷出了八条街。

    “是真的吗?”出于谨慎,云华仙子质疑道——她已经在书坊见过了太多自己的盗版文、枪手文,多扯的都有,十分离谱。

    “什么?我还没看——”阿彩凑过来,瞅了一眼,“什么?猥亵学生?!简直是丧尽天良!不要想在城里混了!”

    或许是自己也当了老师的缘故,阿彩格外义愤填膺:“我今晚就去切了——等等,我这是在风芜城?”

    云华仙子挑了挑眉。

    “先生,我进来了。”有人敲门,正是学生刘贱儿。云华仙子下意识把手里的小册子往书堆里藏了藏。

    刘贱儿已经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眼角还带着哭过的红色,腮边挂着未干的泪珠。他其实很绝望——倘若被退学,姥姥一定会将他踩进尘土、羞辱至死的。与此相比,同学们的嘲笑和轻侮,其实算不得什么。

    而他不想死,他必须要活下去。

    无论能不能查出真相。

    “小刘?进来吧。”见当事人来了,阿彩立刻收敛厉色,生怕吓哭了小朋友。毕竟风芜城的男孩子最不好的点就是动不动就哭,得好生哄着才能说话。

    刘贱儿拖着脚步走进来,欲语泪先流。此时细看,他约摸十一二岁的模样,一身旧衣裳,头上插着一根款式有些年头的旧木簪。真是半点都没有让人感觉不好欺负的样子呢。——阿彩和云华仙子心里同时想道。

    正主儿既然来了,阿彩便和蔼问道:“谁给你起的名字?”

    “是我姥姥。”虽尽量控制了情绪,刘贱儿依旧哽咽得不成样。想是因为这个名字,从小到大受尽了委屈和歧视,竟然哭湿了一双边缘发毛的衣袖。

    “诶?别哭别哭,”阿彩头疼于难逃一哄,更加放缓了语气,“你姥姥怎么了?她不喜欢你?”

    一提起姥姥,刘贱儿点点头,哭得更厉害了。

    在这样的家庭里,他娘怕是与姥姥一个立场,阿彩索性直接问:“你父亲呢?”

    说起父亲,刘贱儿才冷静了一点。他吸了吸鼻子,悄悄地抬眼看了看阿彩的神色,见她不似偏颇之辈,才咬咬嘴唇,小声说:“不怕说与先生,我爹爹……不得姥姥的喜欢,据说一早跟人跑了。”

    阿彩眨了眨眼睛,刘贱儿忽然紧紧握住了拳头,声音因激动而发抖,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来:“但我不相信!爹爹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我梦见,爹爹早就……早就……我梦见他在院中的梨树下徘徊!”

    阿彩和云华仙子对视一眼,心下各自有了猜测。面对这个实质上的孤儿,阿彩好言安慰了他几句,递了张帕子让他擦泪水,深思道:“你这个名字不必再用了,我与你改个名字,将来也好出来做事。”

    刘贱儿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不歧视、取笑、羞辱,反而相信他、安慰他,还要为他改个好名字,一时间呆住了,没来得及擦的一滴鼻水掉到了地上。

    “你从今天起,便不叫‘贱儿’,”阿彩随手拿起案头一本书,胡乱翻了几页,选定了一句辞赋,摇头晃脑道,“屈子《抽思》云:‘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叫‘遗美’吧!”

    说着,便将名字和出处写在一张纸上,拿起来给他看,又将点名册上的“贱儿”划去,添了“遗美”两字。道:“籍簿上的名字也会一并改了,不用担心。”

    刘遗美感动得浑身发抖,几乎要跪下磕头,阿彩赶忙扶住他,好言将他送出了门。

    送走了这位,阿彩长舒一口气。而云华仙子已经找到了她桌上的学生资料簿,细细地读着。

    “怎么?看上我学生了?”阿彩明知不能,却仍旧随口开玩笑道。

    “非也,非也,我去踩踩点,晚上看热闹。”云华仙子已经读完了刘遗美那页,起身一笑,走了出去。

    深夜。

    月光下,梨花摇曳,花影婆娑。

    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落进了一家小院,四处探查,不多时便翻墙离开。

    ——无人知晓她们带走了什么信息。

    春去秋来,半年过去。

    刘遗美已经成了班里最好学的学生之一,尤其是阿彩的课,堂堂不落。他刚在考试中得了好几个“甲”,意气风发,正叽叽喳喳地跟在阿彩身旁报喜,快乐得要飞起来了。

    他已经换上了学塾的衣裳,神采飞扬,骨子里仍旧是男孩子式的娇羞。发间的旧木簪微微反光。如今,阿彩已经知道,这是他爹“逃跑前”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被他珍重地戴在发间。

    “……他们不识字,以为我改名叫宜妹了,还高兴地夸我懂事、夸先生会取名呢!”刘遗美很是高兴地跟在阿彩身旁,有点小小的紧张和兴奋,但他更想跟先生分享这份喜悦,“姥姥和阿娘对我也好多了,全仰仗先生您教导……”

    阿彩微笑听了一路。

    “好,就到这里吧,明日休沐,你早点回家。”阿彩谨记那期邸报上的新闻,没有让他靠近塾舍,而是在不远处分开了。

    “好,先生再见!”刘遗美向阿彩行了个礼,高兴得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阿彩目送他消失在视线尽头,这才转身进屋。

    关上门,便长舒了一口气。

    古人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看来男塾走上正轨后,有些人想搞些事情取代她了。倘若不小心点,即使是“城主府驸君”的名号,也难以保她无虞……她悄然回忆起紫苏来,那些旧年的温柔甜蜜便一并涌上心头——这么多年后,当初为之争吵的事情早已化风而去,只剩下两人相处时的本色,细细密密地填满了她的心胸。

    紫苏在世的时候,她从未纳侍,他去世的三十年内,也未曾与什么男子亲近过。只是在第三十一年,惊鸿一瞥间,见到了一个笑起来与他很是相似的少年。

    这种感受让她吃惊,像是渴了三天的人骤然喝到了一口清泉。将人纳入后宅的几年里,她无微不至地宠爱着他,看着他长成青年,直到最后他因病溘然长逝。此后,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般,她总是被相似的眉眼、身段、笑靥,乃至声音吸引着,像追寻海市蜃楼般,追寻着那个记忆中的人影。

    云华仙子说:“你只是想要用很多人各自具有的某一特点,凑出一个完完整整的、只存在记忆中的人而已。”

    彼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因一个人离世而骤然产生的空虚,竟然需要这么多人才能填满吗?

    阿彩曾无数次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但当她看到下一个与他,与他们神似的人,却总是无法自持。

    云华仙子说:“你这是在记忆里养蛊。”

    她不否认,却也不愿承认。在她心里,紫苏便是世间最好的男子,纵有屈大夫那般的文采,也难以形容一二分出来。

    不是没有画像,而是画像怎能与本人一样?然而,当她尝试着回忆紫苏的模样,却发现已经模糊了外貌,只剩下心与心相处时的感受。她回忆时,它们明晰地再现;当它们消逝时,就像她的世界里有什么宝物褪去了色彩。

    思念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是什么感觉?

    ——如越关山。

    倘若越不过去,也只能如此而已了。

    阿彩直起身,坐到桌前,分析着可能搞事情的人。

    看来是她阿彩这么多年保持低调,让某些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不远处,刘遗美回头望向塾舍,依依不舍地摸了摸袖中那条系在腕上的手帕。

    几年后,云华仙子再一次来的时候,刘遗美已经是稳稳的全班前两名。作为优秀学生,他的气度和学识都有了很大的长进,故而得到了城主府的褒赏——一些珍贵的书籍抄本和很多钱。

    除此以外,云华仙子以个人名义私下送了一把铁锹,阿彩也给城主府写了一封介绍信——有她的关系在,连秋考都不必等,直接入府供职。

    他们的小颁奖在阿彩家里,阿彩叫人做了一桌好菜犒劳这位优等生。

    从云华仙子手里领到铁锹的时候,刘遗美的眼神是不明觉厉的。

    “学习就像挖井,挖得越深,看到的就越多,直到挖出水来,不仅惠及自己,也惠及大众。”云华仙子道。

    “遗美谨遵仙子教诲。”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学无止境,一定要深挖啊,”云华仙子微笑着比了个挖土的手势,“真相就像院子里藏着的尸体,深挖一下才知道有没有。”

    刘遗美那点微醺的酒意登时消了一半。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落落大方、不失礼数地行礼道:“谢谢仙子赐予,学生一定牢记。”

    饭毕,阿彩家的马车将刘遗美送到他家巷口。刘遗美拱手携锹而去,二人便在附近准备收拾场面。

    “你为什么送他这个?我好不容易教出这么个好苗子。”车内,阿彩扶额叹息。

    “难道他爹就该一辈子被人污蔑?放心吧,他会知道怎么办的。”云华仙子微笑道。那样的绝世美貌在微微昏暗的车厢里,仿佛明珠生光。

    “这么自信?”阿彩揉着太阳穴,“搞不好城主府的职位都没了,我好不容易才搞来的……”

    “当然啦,”云华仙子拍拍她,“因为他是你教出来的嘛!”

    当日,一桩十几年前的凶杀案被翻了出来。死者竟然是男塾新秀、已经被预定为城主府男官的刘遗美的父亲——传说中跟人跑了的那个。据说那天中午,刘遗美一身酒气回来,进门就开始挖地,任谁都没能挡住他。他在塾中学了些功夫,好几个人近不得身。

    在众人混合着惊恐、看热闹和讥笑的目光中,泥土中露出了一截白骨。

    恰巧那日云华仙子在现场附近,见到了这一幕。为了彰显法度,城主府很是重视,酌情严办了此案。

    是岁夏,刘遗美入职城主府。左邻右舍一片羡慕之声,纷纷希望沾上他的光,将孩子送进府中,附近便兴起了送男孩入塾的风尚。

    自此,风芜城中男子入塾之风渐盛。

    又过了几年,阿彩向城主府请辞。城主府再三不准,阿彩再三坚持,这才辞了塾长一职,仅保留了勋贵身份。(不过这时,她的女孙们都已经是城里的元老啦。)

    几日后,刘遗美自请调离城主府,接替阿彩执掌男塾。

    “你的学弟们,都拜托你了啊。”送别的酒宴上,阿彩敬了他一杯。

    “是,学生谨记先生的教诲!”刘遗美不敢怠慢,仰头饮尽。腕上的手帕在袖口微微一显,便迅速隐去。

    宴罢,二人便散步在夜晚的街边,像两个随处可见的闲散醉人。刘遗美微微躬身,恭谨地走在她身后。

    “既然带着,便还我罢。”阿彩忽道。

    “什么?”

    刘遗美下意识地护了护袖子,阿彩则冲他的袖子挑了挑眉。

    “瞒不过您啊。”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彩也笑了笑,看着他从腕上解下手帕,珍惜地捧在手里。

    “但是,恕学生难以从命——”刘遗美拿着手帕,却没有还给阿彩,而是深深一揖,“他们都传说您是修仙之人,这一去,怕是此生不复相见。不若……给学生留个纪念吧。”

    这一次,他没有掩饰任何爱慕之情。起身时,那样委婉而含蓄的目光就像月光一般,照射在阿彩心头。

    “漫漫长生,总要有些寄托才是。”他说。

    阿彩也长长地呼了口气,带着从皮肤和黏膜分解出的酒味。

    “是啊,漫漫长生……”她叹息道。

    阿彩送刘遗美回家。

    刘家的宅基地上如今盖了更好的房子,高墙大院,焕然一新,再也不是当年可以随便翻进去的小院。

    “好,就到这里吧,”阿彩在巷口停下脚步,笑道,“很多事情,以后你要多操心了。”

    她转身往回走,月光照着她的背影,长长地拖在身后,像是满溢出来的牵挂和不舍。

    “先生!”她听见他在后边大声喊,“请记得学生!”

    阿彩的脚步略微顿了一顿。

    她听得出来,刘遗美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无论何时何世,请记得学生!”

    双膝重重落地,额头碰撞地面。

    刘遗美哭了起来,就像那年一样,无助地哭着。并非嚎啕,只是在哭,哭得人心里沉沉的。

    阿彩也有些心酸,背却愈发挺直了。

    她没有停下哄他,就这样踏着月光而去,直到消失在刘遗美泪水模糊的视线里。

    阿彩推开虚掩着的门,跨入宅中。

    家里女孙们都在等她。她环视着众人,心中微微波动。

    她的后代似乎遗传了一点修仙之人的体质,虽无修仙的天分,却格外长寿。眼前的三位老太早已白发苍苍,久等在此,让她心里多少有点儿过意不去。

    “毑(jiě)母,您去哪儿了?”

    “送学生回家,你们都早点休息吧,明日天不亮我就走了,不必早起相送。”

    那些小郎君已经被她妥善安排了,或是再嫁(注:异体字,“男+家”),或是三三两两开个绣坊、自己做些小生意。

    她和这个家里余下的、真正属于这个家的每个人亲密地打着招呼、告别,交代老人好好养身体,交代中年人莫要动气、莫要动辄打孩子,交代年轻人好好供职,交代了小孩子好好读书学武……

    离别时的话,总是格外多而亲近,且纷繁。

    夜深了,人们纷纷回到自己的住处。阿彩目送他们离去,最后回到自己住的院落。

    按照她的要求,大家已经打包好了她需要带的东西放在桌上,很简单,无非是她的剑,还有一个包袱而已。

    一切如故。

    连那年墙上贴的褪色的红双喜都在,只是无法再触碰。

    碰了,就会碎成灰。

    她独自坐在紫苏无数次用过的梳妆台前,打开了装鲛人丹的瓶子。

    而瓶子早已空了。

    抬头时,窗外月光正好,被窗格剪裁了,落在她心里。

    梳妆台上的镜面上,描绘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彩凑过去,吻了吻镜面,道:“紫苏,晚安……再见。”她将额头贴上镜面,凉凉的。许久之后,她起身磨墨,将自己的面容拓画在紫苏的旁边。

    做完这些之后,她向后退了几步,离远了一些端详着这画面。

    今夜之后,一切都将是永远留在这里的回忆。

    ——但可以此与君久久相伴。

    趁着月色,阿彩背上包袱,提剑离开了故乡风芜城。

    许久没有调用的灵气依旧充沛激荡,她在山野间痛快地发足狂奔,仿佛要将这些年的份额补上。夜鸟一丛丛惊起,野兽的嗥叫声在山中远远地回荡。而月光俯视着她,仿佛温柔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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