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灭(四)

    天色已晚,又没什么油水可捞,人们大都早早地回到了桥对面的市集上吃饭住宿,废墟上只留下了两个半大孩子。

    就像是废墟的见证者。

    潇湘把在桥头买的十几支火把点燃,分开插在废墟间,用碎砖瓦夹住。火光忽明忽暗,照亮了这一片地方,只见零零碎碎的白骨散落在瓦砾间,铺了一大片。从形状和分布来看,依稀是一副巨大的蛇骨。它盘绕、围护着一具碎裂的人骨,不知被多少人争相践踏,已经面目全非。

    姜去寒一时间只觉头晕目眩。他蹲下来,慢慢尝试用手指去触碰那骨头,只一触,便乍然缩回,仿佛被烫到般将手蜷进袖中,再不肯拿出来。

    潇湘倒吸了一口气:“这……”虽然早有猜测,但看到如此巨大的骨骸时,她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她也蹲下来,看看姜去寒的神情,小心地放轻了声音:“确定吗?”

    姜去寒肌肉紧绷,过了两三秒,他闭上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色如汁,仿佛要将火把浸灭。在这明灭的火光间,他身上的麻衣在风中飘忽不定,宛如残留在人世的魂魄。

    “……没错,这是母亲,还有,”姜去寒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有点颤抖,“还有时坞,可能是我的——”他的声音哽在这里,说不下去。

    我的父亲,他在心里道。

    烈烈过耳的风中,潇湘似乎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然后,她随手拿出了一条大布袋,开始捡那些已被烧得发酥的骨头:“干活了,给我帮忙,手脚麻利点。”

    姜去寒一怔,潇湘轻咳一声,尴尬道:“少夫人,怎么能让杀死少爷的仇人安然躺在这里呢?我们先拿回去,是扬是埋,你说了算。”

    姜去寒看着她,嘴唇微微抿了起来。

    市集上。

    入夜,江湖人们各个扎了营,他们大部分刚吃过饭,正天南地北地互相串门,交流调查结果。

    某个帐篷里,关于“暗门的头号狗腿子时坞是巨蛇”这个劲爆消息,人们再次群情激愤地议论起来。

    有人猜测他能留到最后与姜门主同死,说不定就是姜去寒的生父——除了生父,谁还能呆在这样的地方、无怨无悔呢?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了无数哗然,对于那个极少在江湖上露面、几乎像一个缥缈的符号的暗门少主的身世,众人立刻有了无数种出格的猜测。或恶毒,或阴暗,或猥琐——总归大部分人对讨厌的家伙,起不了什么好的心。

    还有人说,他是自知结仇太多,故而选择和忠心的主人一起自我了断。

    这个猜测也有许多支持者。

    基于这些猜测,人们开始或有理、或无理地推测种种前世,其中也有人提出姜去寒之父另有其人的猜测。

    忽然间,有一个声音冒出来,证实了第一种说法——

    “姜去寒的父亲就是时坞。”

    一个一直沉默着的人发了声,他相貌平平,站得不太靠近讨论的中心,声音也不算大,却奇迹般地抓住了众人的耳朵。他缓缓开口:“我调查过,时坞就是姜去寒的父亲。”

    人们不知道他是谁、属于哪个门派、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悄然融入人群,又悄然蒸发。

    “他是谁?”

    “你们认识他吗?”

    一阵小声的议论之后,人群渐渐散了。

    自此,姜去寒有一半妖族血统的事情渐渐在江湖上传开。而他本人也下落不明,几乎成了江湖人士心中的一根刺。

    孤峰上,姜去寒拿着一根火把,照着他们脚下的废墟。

    他不敢去碰他们,便只能为他们照明。

    姜门主的骨头和时坞的骨头混在一起,且很多都碎裂了,已经分不太清,他们只能捡那些尚算得上完整的。其余的,便交由烈烈的夜风吹去,葬于群山之间。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姜去寒的背倏然僵住。

    “捡点骨头拿回去扬了,顺便找点……值钱的东西?”潇湘早有准备,反应又快,立刻信口胡诌。

    来人失笑:“此处风大,何须你扬?这边的地皮都快被犁了三遍,你们恐怕要空手而归了。”

    谁啊,这么杠?潇湘转过身去,顿时张口结舌。只见一人抚须肃然而立,御剑停留在半空,俯视着这两个在枯骨间寻寻觅觅的半大孩子。

    她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又是春涧松。

    此时此处,她紧张得要死,生怕被他认出来。幸而姜去寒的脸和身材修饰过,一时间不担心这个身份带炸弹的出问题。她脚下动了动,把装了骨头的口袋挡进火把的阴影里。

    “暗门余孽众多,至今尚未肃清,你们两个莫要乱跑。”春涧松叮嘱道。

    “多谢修爷,我们这就走。”潇湘喉咙直发紧,声音也有些抖。她拉上姜去寒,收了火把、拖了袋子往前走。

    身后,春涧松又问:“你的袋子里是什么?”

    “是……是龙骨,熬药用的。”这下潇湘也难以保持冷静,但她看的话本子多,当场现编了一个理由——虽然与之前的不一样,但应付过这一时就好。

    原来是倒腾假药材的,春涧松心下不免有些淡淡的失望和反感,却仍旧劝道:“这样比较损阴德,讨生活还有别的路子,你年纪还小,多考虑一下吧。”

    潇湘一边发抖一边感慨:“唉,生活不易,做完这次我就转行了。”她脚下不停地往前走,姜去寒在她身侧瑟瑟发抖,一声也没敢出。

    他们快要走出春涧松的视线,几乎松了一口气时,春涧松忽然叫住了他们。

    “你们可曾见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叫潇湘?有人托我找她。”

    ——等等,这不就是在说她?潇湘一怔,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春涧松何曾放过这等微细的表情,定睛一看便笑:“枉我寻觅多时,这不就是了?”

    “不是不是!”潇湘急忙辩解。

    “走吧,江小仙君找你好久了——他是你的朋友吧。”春涧松压下高度,向潇湘伸出手。即使潇湘自称在做将死蛇骨头伪作龙骨倒卖的事情,他也有这份自信:江小仙君的朋友,无论如何不会是这么坏的人。

    那是一种直觉。他觉得这孩子一定有什么苦衷。

    身旁,姜去寒的喉咙咯咯作响,拳头悄无声息地握紧了。

    既然已被认出,再继续装也没什么意思,潇湘不由得叹了口气:“那掌门先生介意我把这些骨头捡完吗?”

    “为何?”春涧松诧异道。

    “因为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潇湘道。

    深夜,二人来到了青阳宗的驻地。值夜的弟子给他们煮了碗简单的面,因着天冷,多放了点辣味。姜去寒吃了两口,便止不住咳嗽起来。潇湘立刻替他拍背。见值夜弟子出去了,潇湘这才小声问:“请问您有解毒丹吗?”

    “你中毒了?”春涧松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让我看看你的脉象。”

    “不是我,是他中了毒,不知道是什么毒、好不好解,”潇湘颇有些不好意思,“他是我的朋友,因为一些不太方便说的事才扮作女子,掌门先生见笑了。”

    姜去寒缓缓地伸出手,任由春涧松搭上他的脉。他的手微微颤抖,袖中的薄刀也仿佛一只受了惊的蝴蝶,随时都可能飞出来。但潇湘一直在吃面,他纵使紧张,也无由发作。

    片刻后,春涧松收回了手,抚须道:“有趣!这种毒某平生只见过两次,上一次还是江仙尊在的时候。难解。”

    暗门会有弦心圣手的毒?潇湘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姜去寒:“您确定吗?”

    “有相似之处,却又不甚相同。其余都还好,唯独一味鲛人毒,与之配伍,十分难解。”他仔细看过姜去寒的神色,摇头叹了口气。

    “上次如何解的?”他问潇湘。

    “上次在极北之地,毒性受到了压制,”潇湘很快把一碗面吃见了底,一边喝汤一边答,“师祖也配了些药,但我不知道药方。”

    “你们回北斗宗吗?”春涧松问。

    一直在走神的姜去寒忽然意识到:春涧松用的是“回”字,而不是“去”。

    那一刹那,他想,她终究是属于更好的地方,属于江笠那样光风霁月的仙门子弟,不属于暗门,不属于这个被他自己的世界遗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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