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板上渗出一小串血渍，纪一尘将他头部抬起，发现两块纸板之间的泥地里嵌着几枚长钉，其中一枚牢牢钉死在李大刚的后脑勺。

    警报声越响越大，李大刚应该是安装了一旦死亡会自动触发报警的装置。

    一不做二不休，纪一尘一拳锤烂了他的脑袋。

    警报声停止。

    她抓起地上的尘土，一把洒向隔壁邻居偷窥的眼睛，他尖叫了一声缩跌回去。“便宜你了。”纪一尘冷冷地说。

    脑中再次出现Amm的紧急提示：“Zee，请务必在原地等待，异种控制署将迅速锁定死者人格芯片被毁坏的最终位置，并于五分钟后赶到，根据我司仿生人偶售后管理制度规定，为防娇娃生物集团声誉受损及股价下跌，您有义务无条件配合异种控制署相关工作，我们将及时派遣律师为您提供最优的技术指导服务，届时，您需要密切配合律师，将娇娃生物集团潜在的经济赔偿损失减少到最低水平，我们还……”

    突然，一阵电子杂音干扰，Amm的声音消失了。

    严格来说，除了人以外的生物都叫异种，所以仿生人犯事儿也归异种控制署管。

    纪一尘冷冷看向郝有钱：“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计谋？我让杀死你的前夫？哦，不对，是杀死你还没离婚的丈夫才对，所谓的法院判你净身出户都是假的吧，还有你故意激怒你丈夫让他打你，好让我出手帮忙，就算他没有受伤，你还是会引导我给他一巴掌对么。”

    “不是，我也不知道那里为什么会有钉子。”郝有钱的演技看上去比他丈夫好上不少。

    纪一尘拍拍身上的灰尘和泥土，用纸板上的废纸清理刚才砸烂李大刚脑袋溢出的生物缓冲液，分析道：“一箭双雕，真不错。不光借刀杀人弄死渣男，还可以从人偶杀死雇主直系亲属中获利。你可以向娇娃生物提起诉讼，以娇娃生物对股价下跌的恐惧，你大概率可以跟他们达成和解，得到一笔巨额赔偿，到时候肯定远远不止九千万。提前恭喜你，现在可以名副其实了，郝有钱！”

    郝有钱没说话，她撩起黑色塑料布墙闯入邻居家，掀翻锅碗瓢盆，又再闯入另一家，这一次似乎踩到了别人身上，痛叫和骂人声响起，但她不管不顾，一个屋子接一个屋子逃窜，此起彼伏的咒骂无法拦住她。

    她像一只戴着铃铛撒欢的狗，似乎是刻意想让纪一尘知道她的方位。

    这个女人心思太多，纪一尘才不要上她的当，谁知道这回是不是故意将自己引到警察手中。

    Amm的规劝更不会让纪一尘停留，相反，这像是大爆炸之前让人留有五分钟冲刺逃难的倒计时，她将相框玻璃打碎，抽出泛黄的照片折在裤兜，随即往一条小道逃去，她要去仿生人偶最多的地方——云雨城的“玩偶之家”。

    天色渐暗，浮空警车上的红蓝爆闪灯在肉眼尚不可见的地方模糊地交织起来，警笛声响彻谷底。她像是下水道里的老鼠，悄无声息地穿过一个又一个街道。

    “Amm，你还在吗？”

    一阵短暂的安静。“Zee，您好，我是您最亲密的系统伴侣Amm，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你，没事儿吧？你居然不向娇娃生物或者警方告发我？”纪一尘还在急速奔走，“娇娃集团没有主动锁定你的定位来追踪我？”

    初代仿生人虽然性能一般，但是售出时并没有系统管制，反而自由度更高，而越是最新出厂的版本，监控系统与仿生人格芯片的绑定就越强，甚至已经有设计师提出，要求将意识监控直接烧录进下一代仿生人的人格芯片，将人类抗拒的心灵控制，先一步试验加装在仿生人身上。

    所以一旦仿生人犯了事儿，监控系统是有义务第一时间向生产厂商和警方汇报的，它们也是一手证据的来源，可以大大减轻警方相关工作。

    Amm：“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

    到底是之前打击意识木马的专家，纪一尘很是受不了这种敷衍：“你是不是娇娃生物的监控系统啊？你的职责呢？”

    Amm：“……我还是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纪一尘：“好吧，我倒也没什么毛病非得让你告发我。”

    也许Amm被黑了。

    自从纪一尘被下载到仿生人偶之后，似乎有两股冥冥之中的力量在拔河，一头让她栽得更深，一头又像看戏似的，在危机时刻拉她一把。当然，也许只是她想多了，没准儿幕后黑手不愿意游戏这么快结束，看她逃亡也是享受。

    ~

    “玩偶之家”并不是一家店铺的名字，而是一个红灯区的别称，这里集齐了初代到最新代的仿生人偶。

    纪一尘作为一滴水，隐藏自己的最佳方法就是混入海洋，五分钟刚过，她已顺利抵达玩偶之家。然而现在的她只能以五米每秒的速度贴着街道两旁的广告牌急速竞走，在这人流密集的地方，她无法撒腿狂奔，那等于宣告自己是个逃犯。

    这个时代不需要摄像头，因为生物信息已无法表征真实的个体身份，人类的面部、指纹、瞳孔特征仅仅只能说明这具身体的信息，但并不能代表此人的真实人格，对身份的认定取决于人格芯片以及对应云盘的序列号。

    早期人们也会通过伪造序列号躲避监控，但是后来RSA加密——当前最顶级的公钥加密算法开始普及，明文序列号也因此成为摆设，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们还是想尽了各种方法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眼下最流行的是给人格芯片套一个外壳，俗称“人格外套”。

    没有摄像头对纪一尘来说是个利好，所以她无需掩盖自己的面部，但是她得时刻警惕天上的警用无人机，它们会时不时扫描空中和地面的状况，以期抓捕嫌疑犯和逃犯，无人机可以识别人格芯片序列号，一旦与特定人群吻合，就会立即触发警报。

    玩偶之家相当热闹，路上闲逛的男男女女不断在橱窗外物色着搔首弄姿的人偶，灯光和化妆品的加持会让当中的人偶更添魅力，只不过租用一个不到两平米的橱窗至少得10万T币一天，起码得接四单才能回本，所以绝大部分人偶只是站在街边揽客，然后带离他们的顾客到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草草了事。

    纪一尘打开眼球内置的金属探测扫描仪，大多数顾客用的还是赛博义体，即使有人身着外附骨骼装甲，或者改装为机械义肢，义肢化程度也不算太高，没见到有义肢化程度超过50%的。

    她想到扎死李大刚的长针，一枚普通金属钉而已，金属探测装置一眼就能扫描出来。实际上郝有钱的计谋也不算太精细，但问题是Amm系统居然也没有提醒自己。

    路上，一个行人的下半身是章鱼，有些人口味比较猎奇，不喜欢机械义肢，更爱好异形生物。纪一尘居然还有心思观察路人，心想这人没准儿是个清洁工，因为凡是他路过的地面都被拖扫得很干净，就是有点黏糊。

    她漫无目的。

    她讨厌这种感觉。

    这样不是个办法，她不可能永无止尽地走下去。

    没有目标的前行就是在跟草履虫称姐道妹。

    她得先找到可以防护警用无人机扫描的装备，然后再想想这段时间应该躲藏到哪里，也许得去黑市白嫖一层人格外套，套在人格芯片上，这样就能装扮成其他人，先躲过警察再说，最后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些小病毒感染自己，混进数字卫生署，找出始作俑者。

    月空高悬，一层阴云悄然而至，比雨来得更快的永远是风，风将街边人偶的褶皱小短裙吹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狂笑。

    但纪一尘注意的并不是搔首弄姿的人偶，路边卖雨衣的小贩吸引了她的目光。

    没见过长得这么壮的小贩，他高大的身形藏在霓虹灯箱照射不到的阴影之处，坐在一张矮凳上，却几乎可以平视站在身旁的顾客。卖个雨衣而已，可他既不用广告牌宣传，也不吆喝两声吸引顾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偷偷卖碟卖药呢。

    五六个人围在小贩周围，时不时看看风雨欲来的天空。

    “老板，雨衣多少钱？”

    “5000T币。”

    “什么！敲诈呢！5000T币，那也就是刚好一枚金币了，老板，你到底有没有诚心卖东西，便宜点？”

    “5000T币。”

    闻言，大家四散离去。

    只剩下一个眼神像柴犬一样机敏却又透着股憨憨劲儿的男人还站在原地，他不时左右查探，貌似在躲藏什么东西，像极了纪一尘的“同道中人”。

    就在柴犬眼驾轻就熟地拣选时，纪一尘拍了拍他肩膀，把他吓了一大跳。

    “替我拿一件。”纪一尘冲小贩说。

    “他付钱。”纪一尘亲昵地揽在柴犬眼的肩上，从大拇指指甲伸出冰冷的刀尖，用没开刃的刀背轻轻划过他的后脖颈。这时候就能体现当个仿生人的好处了，起码隐形植入物刺穿指尖时，她既不会流血，也不会感到疼痛。

    实际上纪一尘还挺喜欢柴犬这类小动物，数字卫生署就养了一只给大家当团宠，“欺负”它算是以前的每日工作。

    柴犬眼大概是没有意识到后脖颈凉凉的东西是什么，居然主动往后试探，他眨了眨眼，又歪了歪头，一脸摸不着头脑。这时纪一尘早已把指尖的刀片收回，因此他茫然地看向她，倒也不问凭什么要自己付钱，只是从兜里掏出两枚金币递给小贩，说：“那就两件。”

    小贩整张脸匿在黑洞洞的帽兜内，看不出表情，他伸出一只巨掌，竖起三根手指，声音很低：“两件雨衣，你的雨衣只收一枚金币，但是她的雨衣要收两枚，所以你一共要付给我三枚金币才行。”

    “啊？为什么她的雨衣要涨价？”

    “为什么我买就要临时涨价？”

    两人同时说话，柴犬眼睁大了他无辜的双眼，而纪一尘则愤愤不平。

    “你们看天上。”小贩指了指不远处的警用无人机，无人机顶部的红蓝爆闪灯安静地变换着颜色，底部则装载着一个球形探头，正对地面画圈扫射，扫到之处皆形成一个个连续的光亮圆盘。

    见状，柴犬眼无奈地点头，默许了小贩对纪一尘临时敲竹杠的行为，他只好从兜里再掏出一枚金币。

    纪一尘白了眼小贩，接过从柴犬眼手里递来的雨衣，尽管还没下雨，但他们都已经将雨衣穿上扣好，用帽兜把头遮住，低头前行。

    她在心中默念三声“对不起”，白嫖这个善良懵懂的家伙真叫人后悔，以后有缘定会加倍奉还。

    她会记住他的。

    光亮从他们身上一遍遍掠过，每次照射在身上都能闻到一股轻微的烧焦塑料味，纪一尘从雨衣内侧向外捏了捏，它正变得越来越烫，像是在承受和抵御着某种力量。

    这不是普通的雨衣，而是用来屏蔽某些信号扫描装置的防护服，有了它就像穿上一件隐身衣，可以躲避警察的追踪。

    无人机来回几个扫射，没有发现异常，逐渐消失在前方的街道上空。

    纪一尘松了口气，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信号屏蔽雨衣的市场需求一向旺盛，但是通常只在地下黑市有卖，这种东西什么时候能拿到台面上当普通雨衣卖了？

    她停住脚步往回走，小贩还坐在角落继续兜售，他戴着帽兜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很是违和！

    这年头连逃犯都不至于害怕露脸，有些人甚至会特意整容成著名罪犯的样子，以博取关注，所以即使一个人的脸跟通缉照片长得相似，大家也不会惊讶，那么，一个小贩得长得多帅才会把自己遮得如此严实。

    他的脸深陷在空洞的帽兜中，转向纪一尘，似乎在特意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