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昀长达一年的法律学习经验来看，这张欠条写得极不工整，没有写明具体借款还款时间，没约定利息，债权人债务人的籍贯生日也都没写，指印也没按，简直一塌糊涂。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霍屿，永泰三十一年，以及秦漠为什么会如此小心翼翼地保管这张欠条。

    “这张欠条也是之前在李绩别院中拿到的证据。这个吴二白，是从前谢家的一位管事，我身边本来还有个小厮，叫新夏的，就是吴二白之子。”

    秦漠大致解释了一下欠条的来历，至于这句诗也是谢首辅留给自己儿子唯一的遗言，这话他没说，谢瑾言这个身份是不能见光的，他不希望将危险带给李昀以及本就知道这事的贺家父女跟顾允和。

    “新夏？那他现在人在哪儿？”李昀记得好像听岁始提过这个名字，但秦漠说“本来”还有个小厮，她又从未见过此人，故而有此一问。

    “他失踪了，在孟余县失踪的。原本他跟岁始一起在外面接应我，后来他们在孟余县分开，桐花巷的周叔周婶被人杀了，新夏却失踪了。而且，莫言朗跟我说，星爻派人追杀新夏。”

    说到顾允和，秦漠语气就变得很沉重。

    他将顾允和跟贺沅汐都送去雁回峰，未尝没有暂时逃避的念头在，害怕真的从他口中得知什么难以承受的真相。

    无论如何，让他跟贺沅汐顺利完婚，了却前世的遗憾，这是他作为朋友、作为哥哥的心愿，其他事情再论。

    李昀也好半晌没言语，现在这件事实在搞得很复杂，她也觉得很难办，谢从礼的死，谢家的悲惨覆灭，或许并不只是郭太后跟李绩的陷害这么简单。

    “贺姐姐跟顾大人被赐婚，贺大将军应该是要回来的吧？”李昀转而问起贺问岳，她觉得贺大将军肯定知道些什么，若能从他口中问出来，比他们无头苍蝇般地查要便捷得多。

    秦漠点点头：“萌萌成婚义父肯定要回来的，你是想说从他身上查吗？”

    “对啊，既然贺大将军跟这案子有关系，他跟你又是父子，当然就从他身上查。虽然他反对你查谢家的案子，但人都是有弱点的，咱们可以想办法攻破他的心防，嗯，或许可以让我试试，我是个外人，又是公主，他跟我父皇也关系不浅的样子……”

    李昀开始琢磨怎么对贺大将军下手，秦漠闻言轻轻笑了，她总是这样，无论面对什么困难都要想办法去克服，也很聪明，骗起人来更是厉害得很，或许义父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见秦漠一直不说话，李昀又安慰他：“咱们也别太悲观，世上的事情并不都是非黑即白，就算贺将军跟谢家的案子有关系，也不代表他就陷害了谢大人，处在他们这样的位置，考虑的事情太多，牵扯的利益纠葛也太多，或许是情势所迫，或许是利益取舍，我觉得以贺将军的为人，总不至于是为了一己私利谋害至亲的妹妹妹夫，对吧？”

    秦漠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若他真的只是秦漠，只是贺问岳的义子，自然能看得开，可惜他也是谢瑾言，那些含冤惨死的一条条鲜活生命，都是他至亲的亲人。

    他笑着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的。谢谢你。”

    这么认真地道谢，反倒搞得李昀有些赧然，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接着又若无其事地道：“若没有其他事情的话，秦公子早些歇息吧……”

    秦漠无奈了，现在她是只想跟自己说公事了吗，一说完就赶人，他可不能让她得逞了。

    “今日除了去万卷楼看书，还做了些什么？”他假装没听到赶人的话，直接进入闲聊模式，脸皮厚得很。

    “就陪多寿写了会儿字，随便玩了一会儿。”李昀一边说还一边掩嘴打了个呵欠，暗示秦某人识相点，赶紧走。

    “抱歉，本该陪你出去逛逛的，但莫言朗那事还需处理些首尾，不过明日下午就得空了，我带你们去看看谢大人当初建起来的马场可好？”

    虽然秦漠没有什么追求姑娘的经验，但作为大卫王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已经在短短几句言语交锋之间领悟了追求姑娘的精髓：脸皮厚，管她说什么，反正我就是要缠住不放，创造机会相处。

    也不知道是谁，晚饭之前还不想见李昀来着。

    这可把李昀为难住了，昨晚才态度明确地拒绝了秦漠，现在除了说正事之外，她并不想跟他私下独处，嘴里说拒绝行动上又搞暧昧，这不是她的处事风格，但谢大人耗尽心血建立起来的马场，她又真的很想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得到点谢瑾言的线索呢。如今整个将军府就剩她和秦漠，除了跟秦漠去，没有别的选择了。

    另外就是也不想总将李曦拘在家里，在漠北的时光，或许是李曦这辈子为数不多的自由了。

    秦漠不动声色地看着李昀纠结懊恼、脸色几变，坐等她投降。

    李昀果然还是投降了，为了谢从礼大人，为了谢瑾言，为了李曦，嗯，也为了她自己啦：“好，那就有劳秦公子了。”

    秦漠努力让自己笑得很矜持：“这么客气干什么，萌萌最近没办法陪你，我带你出去转转也是应该的。”

    目的达到了，他也不再过分纠缠惹人嫌，爽快地告别了李昀，出门后又叫来素问，吩咐她替李昀李曦姐弟俩准备骑马的衣服用具，又叮嘱了些注意防风保暖、带哪些姐弟俩爱吃的糕点零嘴、用脾气温顺的马以免颠着李昀之类的小事，自觉没有任何疏漏了，才离开濯缨馆回了自己院中。

    *

    雁回峰上今天却是好一番热闹。

    韦子谦不是个勤勉的人，从他奉命来淮固城颁旨赐婚，却藏头露尾躲到山上，还专门挑了处温泉庄子躲就能看出这点，因此就算决定了今天下山，他也定要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起身。

    结果他这边还在用一点也不早的早膳，那边贺沅汐跟顾允和已经在外面求见钦差大人了。

    “呵，动作倒挺快，不愧是贺家的漠北！”

    被打扰了吃饭兴致的韦子谦将手中筷子一扔，却没准备立刻出去见贺小将军，反而又让仆从端茶来，他优哉游哉地斜倚在榻上喝茶。

    足足喝了两杯茶，韦子谦才施施然起身去了正堂。

    双方先客气地互相见了礼，韦子谦这才笑得春风满面地跟贺、顾二人寒暄：“多年不见，贺小姐还是这样姿容绝世，令人心折啊。顾大人别来无恙，腿可好些了？”

    一开口就得罪了两个人，韦子谦也的确是个人才。

    贺沅汐不是个能忍的，立刻就呛回去：“末将可比不上韦公子的花容月貌，顾大人腿也好得很，将你踹进外面池子里是不成问题的。”

    从前在京城时，她就极讨厌这位韦家小公子，此人仗着他爹是兵部尚书韦一鸣，自己也生了一副妖孽样，没少在京城里招猫逗狗地惹人嫌。

    韦子谦还是那副欠揍样，被呛了也不生气，反而又解释起自己的行踪来：“早就听闻雁回峰的温泉极有名，趁着此回公干，我便迫不及待来试试了，本就打算今日入城颁旨，不会耽误了两位的吉时，贺小姐可别跟太后娘娘告我的状。”

    顾允和怕贺沅汐继续跟他吵，此时便接口道：“韦大人说笑了，怎会误了吉时，今日我跟少将军就是特地来接韦大人去贺氏祖宅领旨祭祖的。”

    贺沅汐白了韦子谦一眼，假客气道：“韦大人请吧。”

    韦子谦终于不再开口讨人嫌，十分配合地跟着贺、顾二人出门上了马车。

    但这马车却不是往山下去的，走了有小半个时辰韦子谦才发现这事，虽然他知道贺家再权势煊赫胆大包天，也不至于众目睽睽之下杀钦差，但被人拉着往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他心里还是忍不住咯噔一下。

    “停！停！贺小姐，不是要去贺家祖宅吗？怎么还往山上走？”

    贺沅汐不紧不慢地打马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掀开马车帘子的韦子谦，用一副“你这蠢货”的语气开口道：“贺家祖宅就在雁回山上啊，怎么，韦大人这都不知道？”

    韦子谦还真不知道，贺家传承百年，一直在淮固城，将军府中的书楼都有百年历史，忽然说祖宅不是将军府，这谁知道？

    “哦，韦大人没什么见识，也不怪你，我们对外确实都说将军府是祖宅，但其实贺家在前朝时不过是雁回峰上一普通猎户，祖上也多埋骨于雁回峰南麓，是后来才搬去的淮固城。但是像太后娘娘赐婚这种大事，肯定还是要在雁回峰祖宅祭告先祖才行，对吧韦大人？”

    贺沅汐一副好心给你解释一下的样子，气得韦子谦啪地甩上了车帘。

    他要是早知道贺家在雁回峰还有祖宅，会自投罗网孤身潜入人家家门口吗？他又不是真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