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阴沉，焦土遍地，不知处在哪个时空。烈风嘶吼着卷起一阵阵尘暴，裹挟着恐怖血腥的死亡气息迎面袭来……
濒死般的绝望如同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压下来，几近窒息。
我猛然一震，捂着发闷的胸口清醒过来。
这样的情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我睡着时的脑海中了。
我揉着太阳穴，慢慢地舒缓还未消散的紧张压抑的情绪。
脚边无意碰触到一团毛绒，低头一瞧原来是我的坐骑兼保镖“蜂窝煤”正吹着鼻涕泡，流着哈喇子，睡得死沉，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大脑袋。
他是一头墨狐，“蜂窝煤”是我给他取的外号，他真正的名字我不记得。叫他“蜂窝煤”不是因为他黑，是因为他心眼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跟在我身边。理由是“为族中不容，无处栖身。”
傻子才信，我不是傻子。
但日子久了，我习惯了他在身边的陪伴，所以理由也不是那么重要。起码对于我来说，不重要，我也不在乎。
“嘭”一声巨响，把我吓一跳。脚边这家伙“噌”地一下窜起来，松松毛，迅速化形成一个肩宽腿长浓眉大眼的美少年。
我看向家中墙壁上的挂钟，上边显现：凡界纪年、人族历：元月二十八日，大年三十除夕夜。
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过去整整二十载。
“小祖宗。”
蜂窝煤一声呼唤打断我的思绪。
我看向他问：“作甚？”
他示意我往窗外看——对面大厦顶层的钟刚刚过了零点。
“小祖宗，按照人族的传统呢，您得给我压岁钱了。”他嬉笑着冲我伸出手。
我故意问他：“你是人吗？”
他一脸纯真：“不是啊，可咱们现在在人族的地界儿，这叫入乡随俗。”
我打掉他伸过来的狐狸爪，并不太想“入乡随俗”。
凡界热闹且繁华，这是我留在此地唯一的原因。可我并不喜欢人族，只是喜欢这人间的烟火气。
很矛盾。
蜂窝煤见我兴致不高便问：“是有什么心事吗？”
我忍不住叹口气，觉得有些委屈：“我出来也有些时日了，师父都没有寻我。”
蜂窝煤轻嗤一声：“你师父是何等身份？她可是玄秋映之主。日理万机，哪儿有空搭理你。”
我皱眉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夹枪带棒。”
蜂窝煤轻笑：“你知道的，我对她可从来没存什么好话。”
我捧着脸，感觉自己就像人族中那些背着书包离家出走的熊孩子，出了门躲起来又眼巴巴地等着家长来找，找回去挨顿揍，矫情一番，这事就算过去了。
可是，我的师父从来不会对我动手，甚至正如蜂窝煤所说她确实没空搭理我。我即便是老实待在玄秋映，也见不了她几面。
我不知道她都在忙些什么，但她的确很忙。如她那般本事极大的神女肯定不会像我这个废物一样闲。
说她是神女，其实是我自己胡乱觉得的，我并不清楚她的来历。只知道她名唤“脉云归”，六界尊她一句“映君”。
关于她的传说最多的便是围绕着“玄秋映”展开。
玄秋映是一处跳脱六界外的区域，据说是我师父自己造出来的。没有她的笺签作引谁也找不到。
有此等本事想必应该是出身神族，但是师父却从不提自己的出身，而且我看得出来她不喜上三界。
要不然也不会因为我偷溜到天界查《上古史录》这点小事就罚我闭门思过。
她要不罚我，我不至于跑啊。
只是跑出来容易，如今可怎么回去。
正绞尽脑汁想着用什么法子“引诱”师父来把我接回去时，我突然感知到一声久违的呼唤，虽然很微弱，但我还是捕捉到了——
这声呼唤来自一棵枣树，我与这棵树在多年前曾有过一笔纠葛。
我有些吃惊，距离枣树做人这才第几年来着？气息竟如此弱了。我使劲想了想，实在记不得。
于是我只好转过头问蜂窝煤：“你能想起来枣树为人几载了吗？”
蜂窝煤被我问住了，愣了好一会儿说：“按人族的年份算咱们刚好在凡界住了二十年，我记得好像是来这里的第二个年头遇上她的……”
蜂窝煤扳着手指认真地计算，样子看起来有些蠢，片刻后十分确定地告诉我：“抛开胎体孕育的时间，刚好十七载。怎么了？”
“我感受到她在唤我。”
蜂窝煤不解地挠挠头：“她做人的愿望已经帮她实现了，她还唤你做什么？这大过年的，也是讨压岁钱吗？”
我无语道：“怎么可能。她的气息很微弱。”
蜂窝煤沉默片刻问：“那你想去吗？”
我摇头：“不太想去。”
蜂窝煤说：“不想去就不去，许是她后悔了，求你想办法呢。”
我再次皱起眉，有点后悔当初的举动。
我其实十分讨厌麻烦，师父也向来不许我涉世过多。所以此番游历凡界我并不愿意跟人族诸事有牵扯。
枣树这事纯粹只是一个意外。那年，我误踩凡界碑，被正午的至阳烈日晒晕，枣树伸展枝丫给我庇荫。受此恩惠，当她提出让我满足她一个愿望时，我答应了。
只是她的愿望让我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她想做人，想给栽种她的这户人家当女儿。因为这对夫妻的儿子是个痴傻，她恐这对夫妻将来无所依，想为这对夫妻养老送终。
蜂窝煤当即嘲笑她是不是遭雷劈过，怎会产生如此不靠谱的想法。因为以枣树当时的资质和状态，最多再苦熬五十年便可以化形成妖，自在行走，入妖族归魅界，从此拥有更长久的寿命和更洒脱的生活。
可她竟然想当人，不仅如此还要自己捆绑上诸多尘缘牵扯。这让我十分不能理解。
但枣树执意如此，我便只好炼化她的本体，凝结出她的精元投入这户人家的妻子腹中。将此事搞定。
我不愿去见她，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果她后悔了，不管是想复原树身还是化生成妖，我都无计可施。
因为我这个尊贵到各路鬼怪妖精都要敬称一句“小祖宗”的熊玩意儿，其实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可是，枣树的气息微弱，必是遇到难处了。当初受她恩惠，如今袖手旁观，实在有损“小祖宗”的威名。
就这样纠结了大半宿，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回应她，可是却再感受不到她的气息了。
我立马让蜂窝煤探查枣树的位置，蜂窝煤速度很快，没费多少时间便查明枣树在距离此地不到十公里的一家医院。
我准备去见她，蜂窝煤却拦住我：“她的精华已经枯竭元气消散，也就是说，她要死了。小祖宗还要去吗？”
我大为震惊，因为枣树不是普通人族，她的肉身不必经历“病”这个状态，等到执念一毕，只会是寿终正寝。怎会在十七岁这个花儿一样的年纪，躺在医院里等死？
我便再也坐不住了，一定得去弄清楚怎么回事。
于是蜂窝煤带我遁隐进枣树所在的医院。
刚一脚迈进去，里头消毒水的味道便熏得我头疼。蓝白交织的颜色和安静地近乎压抑的氛围让我莫名其妙有些烦躁。
我下意识地抓紧蜂窝煤的手，告诉他说：“这里的气场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蜂窝煤没有说话，一只手牢牢地拽着我，一只手环在我身后，呈一个保护性的姿态将我圈进他怀中。
我见他警惕地环顾当下的环境，神色有些凝重。
很快我们便找到枣树所在的病房。
病房外一对中年夫妻正跟一位医生谈话。
我觉得这对夫妻有点眼熟，蜂窝煤提醒我：“这是枣树的人族父母。”
父母？我无奈一笑：“一棵树，哪儿来的父母”。
蜂窝煤朝我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我去听这仨人的谈话——
女的说：“你们医院已经算大医院了，这都没法子，去哪儿不都是个死。”
医生说：“不不不，转院还是有一线希望的。而且我们已经联系好了，随时可以出发。到达后立马做手术，或许能保下孩子一条命。”
男的说：“手术费不便宜吧。你们这儿都不便宜，往上头不得更贵。”
医生回答：“手术费包括术后用药差不多二十万。但是……”
医生带着恳求的语气说，“她才十七岁呀，一条人命怎么着也比二十万值钱吧。”
女的“嗤”一声：“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二十万，我们两口子得打多少年工才能挣这二十万。”
医生被噎得脸脖子通红。
沉默了许久男的问：“有啥后遗症没？”
医生说：“后期注意保养，一般没有问题。”
男的眉毛一挑：“意思就是我花大价钱养个废物呗。”
这大夫也真是倒霉，刚才的脸红脖子粗还没缓过来再次被这话噎得直瞪眼睛。好似乎这一口气缓不上来就得憋死过去。
女的拽了一把男的袖子，对着医生赔笑道：“大夫呀，您也瞧见了，我们的经济条件不行啊。能把她送到你们这儿治几天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做父母的，哪儿能不盼着子女好，关键是她自己不争气。本来想着等她大一点结了婚还能换个彩礼，结果呢竹篮子打水。你瞅瞅白养这么些年，到了再让我倒贴二十万，搁谁谁受得了？就算救下来了，病秧子一个，下家儿都不好找，更别提要彩礼了。您也得体谅体谅我们，这血赔的事儿谁肯干。”
我和蜂窝煤站在一边冷眼瞧着，总觉得那大夫再听下去可能得头顶冒黑烟。
蜂窝煤突然低低地笑一声，我疑惑道：“你笑啥？”
蜂窝煤说：“这大夫呀一看就没见过世面。人族给‘女儿’有一个称呼你知道叫什么吗？”
我说：“小棉袄啊，我知道。”
蜂窝煤“呸”一声：“是‘赔钱货’。”
我愣了一下没好气道：“你对人族挺了解啊。”
“那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我毫不留情地开启嘲讽模式：“拉倒吧，什么百战不殆。一次战役人族就独占了凡界将你们妖族驱逐。再多打几次你们妖怕不是得亡族灭种。”
蜂窝煤怒道：“小祖宗难道不知道我们妖为什么会失败吗？”
我想了想如实回答：“这我还真不知道。”
蜂窝煤被呛，却依旧不依不饶：“小祖宗敢不敢跟我打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