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置身最深邃最暗沉的深海，呼吸间是冰冷的死水，是命运突如其来的浸没。
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曾经的身份，只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或者还没死透，被罪魁祸首封存了躯体，似乎是要把她变成更可怕的生物。
“……死于水中之人，和鱼融为一体，化身腐烂的怪物，不是很浪漫吗？呵呵呵~”
犹记得那个女人是这样说的，不知道面对着谁，不知道在展示什么，语气魅惑又开心。
……而身为当事人的她实在难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主要是不知道有什么可浪漫的。
被魔法摧残的灵魂难以拥有明晰的意志，所以她面对杀死自己的仇人也没能升起仇恨这种情绪，只是在听到这句话时感叹了一句，真特么变态。
也许就是因为变态，她才死的吧。
其实原本死后的她并不是这样的，她也曾是人，一个普通的人，她会害怕，会憎恨，会质疑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可能就是因为刚刚死去时太过歇斯底里，所以才会引起那个魔女的注意，让她生出了疯狂的奇思妙想，想要改造她。
……是她太过不知藏拙，运气也不好，遇到这般无法理解的奇葩。
可这谁又能想到呢？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撞到男友出轨的现场啊，也不知道那出轨的对象居然会用魔法，甚至出手杀人。
至今她都不敢置信，自己居然是被一朵巨大的花扔进水里淹死的。
意识消失之前，她还一直都被那朵花封锁了上浮的空间，无法出声无法求救，直至挣扎到没有力气，才在花香中步入死亡。
……她发誓，从此以后最讨厌的东西就决定是花了，尽管她也知道，自己没有以后。
失去生命，也就代表失去了自我的掌控权，魔女不断的催化让她的情绪越发失控，宛若沸腾的药炉，不断被提纯、精炼，甚至慢慢变成了另一种令人作呕的东西。
她疯狂，咆哮，歇斯底里，本以为自己会就那么消失，和那魔女所预言的一样变成什么不人不鱼的诡异东西。
而在那种最深沉最浓厚的怨憎下，将她唤回的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对了，今天有个女孩来找你了哦，准确地说是去找你的好男朋友询问你的下落，只可惜，她也被我杀死了呢，咻地一下，死得很快，虽然尸体一不小心被另外一群人给偷走了……”
……来……找她的……女孩？
是……轻语吗？是……轻语……
轻语……温轻语……
对……没错，那是她最好的朋友，是父母之外最关心她的人……她们从初中起就形影不离，无论开心还是悲伤的秘密她们都一起分享……发生了这种事，难怪她要来找她……
她……被杀死了？
因为……自己？
断断续续的思维奋力挖掘着珍贵的回忆，在激烈单一的恶意中，让她终于回忆起属于人的热度。
自己已经死了，最好的朋友却还因为自己一起被杀，是悲伤吗？还是愤怒呢？
不管怎么样，认知到这一信息无疑会加剧恶意的滋生，加剧蜕变的过程，魔女就是如此期望着所以才这么说的。
而事实也没有违背她的期待，都到了这种地步了，那毫无力量的少女灵魂也不可能有机会违背……
恶意涌动得像是滚烫的药汤，几乎就要孕育出什么。
只是，期待终究没能化为现实。
那被恶意包裹的半人怪物耳中，隐隐听到了此时最需要的声音。
[粼溪……粼溪……]
[粼溪……不要怕，也不要放弃……等我，我会去找你的，我会找到你……]
这是……幻觉吗？
程粼溪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想，可是这个声音毫无疑问让她从轻微的清醒中更加明晰一分。
是的，她明晰了，明晰了自己不能够就这么被恶意吞噬，她不愿意就这么堕落，彻底满足魔女的心愿。
逆反的意志到底超越了怨怼，超越了仇恨，可是程粼溪终究只是凡人，不可能逆转已经完成的过程，不可能反抗魔女。
所以，她决定从另一方面釜底抽薪，主动而强硬地封闭自我。
她将自己沉入了更深邃的死水中，更冷，却也更安静……
“……怎么回事？失败了吗？嗯？好像……也没有？”
当时的朵醉娅没能察觉命运的翕动，更没能听到少女的呼唤，只是看着停滞的仪式疑惑不已，却无法得出相应的答案。
虽然她成为魔女后学会了很多，但这类仪式或是实验终究不是她的所长，科薇才是更书呆子的那个人。
最后，她还是没能放弃这暂定在了半中央的残缺成果，打算等之后问过自己那自卑的朋友后再挑战一下能不能继续。
这一等，她就等来了自己的死亡……
而深水之下，已经看不出原样的怪物守着自己那复苏的、珍贵的小小心脏，慢慢在冰冷中陷入了沉睡。
程粼溪想，反正男朋友也出轨了，死也死过了，等又有什么困难的呢？
既然轻语让她等，那她就等吧，不管怎么样她都会一直等下去的，她相信她。
即使那隐约的话语可能只是自己的幻想。
即使那等待的彼方可能会是真正的死亡。
残破意识的深海中，少女轻轻地吐出气泡，那里面倒映的居然是无比陌生的友人身影，可惜她已经无法看清……
*
“粼溪……粼溪……”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不知水流又从天到地流淌了几遍，水幕之下，冰冷的死寂中突然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这次……也是幻觉吗？
程粼溪想要睁眼，想要去确认，可是她已经沉睡了太久了，也异变了太久了，她几乎无法操纵自己的躯体。
隐约地，她听到了疯狂的嘶吼，那是源于自己喉咙的噪音。
尽管意识没有彻底苏醒，可是她还是感到了抗拒，感到了害怕，她不敢就这么醒来，毕竟她早就成为了怪物。
如果那声音是假的，那醒来又有什么用？
如果那声音是真的……万一伤到了轻语，该怎么办……
程粼溪这一刻突然想到了死亡，她在迟疑，自己是不是不用再等了，她似乎看不到理想的出路。
可是一阵温暖的力量包裹了她，安抚了她，那是和改造她的女人极为相似的力量，可是带给她的感受却截然相反。
轻语……是你来了吗……
没有渴望答案的询问，却得到了切实的回答。
“是的粼溪……别怕，我来了，我终于来了，我找到你了，不要怕……”
“走，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工坊。”
程粼溪一时间甚至没能涌现出什么情绪，她只是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然而反应过来对方说的什么之后，她立刻就要拒绝，她不敢把现在的自己放出去。
可是回应她的是越发温暖的水流，是令人安心的气息。
尽管有些差别，可是程粼溪还是认出来了，这是轻语的气息，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高中的暑假，和对方躺在老家院子里的草坪上一起睡着了，阳光让她们的影子不分彼此。
“没事的……没事的，已经不要紧了粼溪，之后的事情我会处理的，我会让你恢复变得正常，我们还能一起上学，一起旅游……”
“别怕粼溪，交给我，你就先睡一下吧，睡醒了，就都结束了……”
疯狂的咆哮渐渐变低，最后变得寂静无声。
少女的思维早就残破不堪，可是友人的声音还是直接影响着她，因为那是她最后能辩识的声音了。
奇妙的温暖渐渐深入了躯体，甚至连意识的水流都变得躁动，却不是扰人的吵闹，而是回归世界的亲近。
她已经无法再支撑对外界的回应，不过也不再需要，因为轻语在她的身边，轻语找到了她……
在深入灵魂的温暖与安心中，少女再次回归了沉睡，这次，终于是一次宁静的安眠。
*
之后，程粼溪恢复清醒的频率越来越多，甚至有机会听到轻语说的话了。
“该死的朵醉娅，一天到晚对别人的身体做些什么，这都加了什么东西进去……”
“花……对，该死，还有花，根植于意识里的花朵还没驱逐干净，我还需要借用一下凋零的心脏。”
……
“……那些材料是裂隙对面带来的，效果太猛烈了，和鱼的融合与转化难以停止，不如还是换个角度解决吧，正好之前在神落之海得到好多馈赠，应该够用。”
“嗯，恶意就交给坎炟尔你剥离……谢谢。”
……
“……粼溪原来的身体已经不能用了，幸好，编织一具人类的躯体对我来说还算简单，嗯……搞定。”
“维莱叔……咳，奥维里安，你来帮我看一下，这最后的水纹是怎么回事……嗯？意识世界？你能搞定？okay！那就交给你了，谢谢你维莱叔叔！”
……
……怎么说呢，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听起来好忙哦。
程粼溪并不能完全理解轻语口中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有时冒出的人名也无比陌生。
即使恢复了原本的思考水平她也无法理解，因为那就不是这个世界存在的东西。
可是听着对方的声音，感受着对方的语气，她能够联想到，轻语是怎么努力帮她恢复，脱离死亡的。
她不能理解，但能感受，感受带着善意的奇妙魔法，与熟悉又陌生的友人温度。
这种越来越熟悉的世界，终于是带动了她的心，她感觉到一个崭新的身体慢慢和自己连接在一起，最后连梦都换了沉睡的温床。
于是程粼溪知道，她等到了。
终于在一个并不特别的日子，她看到了头顶的水幕在靠近，她感到了眼帘之外逐渐明亮的光……
终于，最完整、最原始的她跃出了水面。
她变回了自己，又不只是自己。
“粼溪，欢迎回来。”
“……嗯，谢谢你轻语，我回来了。”
太阳从海天的边际初升，见证了魔女与人鱼的再会……